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177章 亲近

    坐下之后,王谧目光便忍不住一直往谢熏脸上瞄,觉得自己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少女。他第一眼见她,便已经喜欢上了她,但他已经知道这是当朝建武将军谢玄的女儿了,自己已然高攀不上,内心有隐隐的惆怅。他心想,运势的轮回,不过如此。

    他的爷爷是王导,当年的权势比此时的谢安还要隆盛许多,但三代过后,王谧已经只是区区一个长史而已。

    所谓运势轮回,他有一个独到的心得,爷爷曾经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而自己的父亲要是没有超越他的父亲,奋进成为皇帝,那自己必然也不如父亲,未来自己的儿子自然也会不如自己,一代一代,衰落下去,不会再有转折。

    他又看向刘裕,此时虽然穿着自家门客的装束,可是精神勃发,动静得体,体内仿佛蕴含无穷的活力。他想,虽然此时他位居备下,他日权势地位却定在自己之上。不止是刘裕一人,还有许多他这样的寒门子弟都会在未来数十年里比自己和自己的兄弟辈们表现出更多的活力,他们可以随时死得无声无息,也可以骤然出现在根本从前不敢奢望的位置上。

    这是一个秩序重整的时代,自己此刻要做的,无非就是审时度势,顺应变化,不然自己的孙子想求娶刘裕们的孙女,恐怕都要高攀不上了。

    他思绪纷飞,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遥远的事,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坐在一旁,嘴角微微含笑,听端木宏与刘裕各自交道分开之后的事情。

    刘裕说当夜他见端木宏被丹阳郡城的军官捉住,立即便换了个位置,以双手双足撑在底舱的穹顶边沿,全身垂空,才没被人发现。待端木宏跳入水中,崔泽手下的人一边抬运尸体,一边张望,乱做一片,他便混入其中,作势忙乱,然后乘机逃出郡城。逃出郡城后无处可去,便又来到王谧府上。

    刘裕忽然想起什么,他手势示意让端木宏稍等,起身出了阁间,一会儿回来,手中捧着一把木剑,面带笑容地双手呈给端木宏。端木宏一见那把木剑,欣喜地几乎要晕过去,接过来挥舞了几下,对木剑说道:“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说完,哈哈大笑。

    端木宏又比划几下木剑,放在座旁,这才说了自己带伤跳船,为谢熏所救,而谢玄带他听司马道子的道场讲经,为天尊道杜子恭所伤的事情,他自然隐去了耿鹄是苻坚的事情,只说现在在谢玄手下做事,想要邀请刘裕也一起过去。

    王谧听完端木宏的话,对刘裕开口说道:“之前你本已要到京口大营报到了,只因为耽误了行期而不能去,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可别再犹豫,你母亲、妻子和弟弟们在建康我帮你照料。”

    刘裕低头沉思,抬头正色说道:“我性格虽然浪荡,但憎恶反复

    ,去京口的事情反复已经不止一次,去京口参军虽然好,但反复再三所成的事,总不太吉利。此前稚远兄对我提携帮助甚多,我这次避到府上,才说了要专心报答,才只一天就又要毁诺,实在大不吉利。所以,我不能去。”

    王谧看向端木宏,说道:“他这人实在不识时务,先前费了好大功夫才谋得的一个职位,只不过是一名参将的侍从,这次端木兄举荐的是建武将军本人的幕府职位,两者之不同日而语,我不明白他为何看不到。你再和他好好地说说。”

    端木宏对刘裕说道:“实不相瞒,此时邀请你加入谢将军的麾下,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请你相助,不是只请你过来做寻常的事而已。”

    刘裕眼睛略微明亮了一些,笑着说道:“还请小师父明示。”

    端木宏迟疑一下,说道:“这事情关涉众多,不方便在此处说。”

    刘裕见端木宏不说,有些失望,说道:“小师父那天在我家中,知道我妻子正在孕中,我不久就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当此之时,我实在无力承担什么重要的事情。还请小师父见谅,另请高明为宜。”

    端木宏嘴上嚅嗫了两下,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望向身旁端坐的谢熏,侧过身去低声说道:“他说得没错,这事他大概做不了。”

    谢熏不理他,直接对刘裕说道:“你之前违了北府军报到的期限,换个门庭或许还可以再图机会,但我父亲征召你不至,你就不怕以后没人敢起用你么?你推辞不去,对王谧恐怕也不太好。”

    刘裕眼中有愤怒与恐惧一闪而过,但飞快地变得柔和,他想了想,开口说道:“承蒙姑娘如此说,我懂得了,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跟你们走。”说着,他立起身对王谧深深行了个礼,说道:“多谢稚远兄历来的照顾,我不能效力于足下了。”

    王谧也赶忙站起身来,对刘裕还礼,说道:“哪里的话,你有这个机会,为兄高兴得很,只愿你恪尽职守,立下大功,俯仰于天地之间,成就男儿的志向。”

    刘裕再三行礼,然后走到端木宏的身边坐下。

    端木宏觉得谢熏的话不太对头,可也不知道哪里不对,见刘裕随即答应下来,又是高兴,又是不安,对刘裕说道:“你可别再叫我小师父了,你年纪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哥哥可好?”

    刘裕笑着说道:“说来也巧,当日我把你从秦淮河河口捞起,就是听了稚远兄的谶断所致,没想到今日我们三人有此一聚,不如仿效以前三国时候刘关张旧事,结义为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端木宏见刘裕神情自若,心中也是高兴,便说道:“不用说,我年纪最小,定是三弟了。”

    王谧听刘裕提议结义,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虽然他早早见识到世家门第不可阻挡的中落,必

    得要顺应变化,但自己毕竟还是高门中的高门子弟。欣赏乃至举荐刘裕,说到底不过是效法吕不韦投资子楚那样的行事,看错做错都无伤大雅,但如果竖然与刘裕和眼前这位端木宏结拜为兄弟,似乎就入戏太深了,其投入大概比吕不韦把侍妾送给子楚还要多,自家长辈和兄弟们该如何看待?他心中想得纷乱,一时不能诀。

    刘裕一时冲动,说了要结拜的话,见王谧迟疑,心中明白,知道也必由自己收束回来不可,便笑着说道:“世家子弟规矩繁冗,顾忌很多,不能自专,我都理解,在其实我心目中,一直视稚远兄为大哥的。”

    王谧也笑着说道:“这事情我觉得挺好,只是现在结拜未免仓促,我们挑个好时候再来议过。”

    刘裕与王谧再拱手相别,刘裕换了自己的服饰,前日刘裕的马匹已在市上卖掉,王谧又从家中挑选一匹好马赠与刘裕,三人从王谧府上离开,一起回到谢府。

    路上谢熏盘算当他们回到家中,该如何与不知哪一个元神清醒的父亲说话,以及如何将刘裕的使命给他交代清楚的问题,这实在是两件难解之事,她一路思索,没有好的办法。她看着端木宏,羡慕他没什么忧虑,再看看刘裕,刘裕行为举止,神态仪容,说话处事,无不给人一种极为妥帖周全之感,但这不会让她对他感觉亲近,反而觉得内心深处有丝丝的寒气。她想,这个人才最令人畏惧。

    回到府中,谢熏让端木宏与刘裕在隔壁空着的厢房等待,她先跑去父亲房间,见谢玄睡着,她松了一口气,回到隔壁厢房,又将端木宏单独拉得远远的,问道:“我爹睡过去了,但我不知道等下醒过来的是谁,你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和刘裕交代么?”

    端木宏想了一想,说道:“你只消再问几个只有他知道正确答案的问题,不就可以分辨了么。”

    “这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总不妥当,杜子恭是个狡诈的人,我们在找人帮忙,他也在找,他找了桓玄。”

    “他找桓玄能怎样?”

    “我爸爸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离开他,但现在非走不可。”谢熏忽然被忧郁笼罩住,她怔怔地望着端木宏,似乎答非所问地说道。

    “我当然愿意,带你走,但是……”端木宏有些慌乱,但他不知道何以至此,也不知道何以但是。

    谢熏沉默了一下,泪光盈盈地抬起头来,说道:“我不想守在他身旁,见他被闻名于世的坏人占据着身体,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如果杜子恭发狂要毁掉我爹和我家,我更做不到看着他被人杀死。我要跟你一起去北方那个什么幽都,找到事情的解决之道,这比去昆仑山要现实得多了。”

    有一个可能性更加坏,但她按下没说,停了一停,接着说道:“你不会把我留在

    这儿的,是吧。”

    端木宏有些恍惚,说道:“这话好像之前你说过,还是我昏头了?”

    “我自然说过……类似的话。”谢熏咬着嘴唇,迟疑地说,“我们赶紧让刘裕和我爹见过,我爹觉得他像你说的那样可靠的话,就把他布置到京口幕府去,不要让杜子恭知道。我们就可以快些出发了。”谢熏说到这里停下来,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只是我觉得刘裕这人心机很重,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而信任他。”

    “他对他母亲和弟弟发自真情,我觉得足可信赖。”端木宏便将如何去刘裕家为他母亲治病的过程说了一遍,略去了见到刘裕父亲鬼魂一节,最后说道,“他亲生的母亲早已经过世,他孝顺的是养育他长大的继母。”

    谢熏轻轻摇头,说道:“你以为刘裕孝顺继母就是真的孝顺么,你大概不知道,这个国家是以孝道为标榜来治理天下的,他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这样的故事虽然不多见,可也不难找。”

    “我才到建康,只认得他,别的人也不认得了。”端木宏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看他人也不错,只是总担心自己识人不明。”谢熏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刚刚你给刘裕说别叫你小师父了,你要叫他哥哥,你可没想到对我也换个称谓,总是你啊你的。”

    “称呼你啊你的,这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不够亲近,你和刘裕都知道亲近了就要换称呼,我们也很亲近,甚至要一起去幽都。”

    端木宏有些发窘,说道:“我还没问你今年多大,我十七岁三个月了。”

    “那你比我大,我可以叫你一声哥哥。”谢熏仍是一副忧愁的样子。

    “我在山上只有师兄师姐,同班辈里我最小,今天总算有了一个师妹。”端木宏觉得此情此境应该欢乐些,可实际却被莫名的惶恐惊惧所笼罩着;他本想说今天总算有了个妹妹,可直说妹妹似乎唐突,便强行添了一个字,也并非他真的这么呆。

    谢熏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说我要做你师妹,既不是你山上的那种,也不是我姑姑的孩子,我们自然也不是真的兄妹,我只是……”她有些语无伦次,“你如果不想我叫你哥哥,那就算了。”

    “好,那我就叫你熏儿,”端木宏抓了抓脑瓜说道,“你看可好?”

    “那,我吃些亏,叫你端木哥哥,就不用你啊你的了。”谢熏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

    “好。但这为什么这算吃亏?”

    “因为我始终很小气,”谢熏略微现出一丝笑容。“端木,端木家的哥哥,端木哥哥。”她有些着迷地这么呼唤道。

    端木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觉得一切都很怪异,忍不住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不要笑,端木哥哥,不要笑,不要笑,我心里有些压抑。”

    谢熏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端木宏,她没那么悲伤压抑,也没什么喜悦,只是望着端木宏,端木宏也望着她,沉没到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