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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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委蛇

    徐七娘捧着缥醪酒斗先倒了一大碗,又看看旁边一个精致的冰玉瓷瓶,觉得还是这种皮色的瓷瓶更配得上已经坐在河边的那位求宿的俊俏客人,便又斟满了瓷瓶,配上一个小酒杯,喜滋滋地捧着端了过去,奉在客人身边的小桌上,说道:“客人,你的酒来了。”

    于宜抬头看了一眼徐七娘,又看了一眼河边空地中别人案几上,问道:“为何别人都用粗碗,给我却是瓷瓶?”

    “这酒要更好些。”徐七娘微笑着说,她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年轻人到她的水舍来投宿,其他人都是船工水手,粗鄙不堪,怎么配得上用这瓷器饮酒。

    “要贵一些吧?”于宜随口问道,但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不值得一提。”徐七娘飞了一眼,转身就走。

    于宜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倒进口中。甘冽清甜,入口绵软,这酒比岛上的粗酒要精致得多,即便是于宜这样见识不多的人也会产生“这才是酒”的感觉。

    这杯酒使他想到,岛上多数人喝的酒和少数人喝的酒自然有不同,下等人只配喝潲水,中等人喝粗酒劣酒,上等人喝酒以及好酒;自己之前喝的是潲水,现在已经在喝劣酒了,接下去或许会有机会喝到真正的酒,甚至好酒;那不值得羡慕,因为在陆地上即便是在最不起眼的水舍也可以喝得到好酒。

    这家无名的水舍由围着一泓水湾的十余间客房构成,停泊着的六七艘货船,占据了水湾的大部分,于宜选择了水面空着的岸边坐着,他还嫌案几离水面太远,干脆只拎了酒瓶坐在岸边,背靠在一根系船的柱子上,望着水面,慢慢地饮酒。

    徐七娘在远处看见那客人形神落拓,叹了一口气,取了一个木盘,走过来将案几上的一碟醋豆,一碟煎鱼和筷子收在一起,端到于宜身旁放下。她不知说什么好,便什么也没说,只觉得这位客人不止儒雅俊俏,更有一颗赤子之心,又或是不知心里有多少愁忧才会这样,顿时心中充满了怜爱。

    于宜觉察到舍娘给他端来下酒菜,但不知道舍娘心中的百结柔肠。

    天色完全黑下来,空地上其他客人都回屋去了,于宜才刚刚有些醉意,他装作随意但实际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心中盼望着委蛇这时候可以游得离岸更近一些,使他知道它在那儿,感受如何。

    “这是最后一瓶了,”徐七娘用装满酒的瓶子换走了空瓶,对他说道,“早些回房间睡觉,小心着凉,小心睡着了翻身掉下水去。”

    即便落水,于宜也可以在水中漂浮起来,甚至不用醒来,他轻轻地哂笑,背对着冲徐七娘摇了摇手,表示感谢好意。

    月光溶溶地投在水面上,无波无澜,于宜盯着水面,倾听自己的心跳,感觉到了委蛇就在附近。他希望它朝自己游来,可以在水面

    上略作交际,不露痕迹的;也许自己更应该投进水中,在水中和委蛇做更贴近的交流。他觉得这像极了男女之间的应和,

    但他忽然沉沉地睡去,进入到一个无梦的空白之境,直到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以及许多各式各样的嘈杂声所惊醒。他猛地坐起,发现天已经亮了大半,许多人围在不远处的河岸边上,或尖叫或惊呼,跑来跑去,敲锣呼号,惊恐万分。

    他心底一惊,赶忙爬起来跑过去在人群中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人群围着的竟然是两具被咬得破残的尸体。一男一女,女的赫然是昨天晚上给自己斟酒的徐七娘,她浑身被泡得发白,少了一支胳膊,双腿和身体只勉强连着,身上残留的衣裙上遍是血污;男人赤裸着上身,肢体倒是齐全,但脖子被咬掉一半,伤口呈现出明显的淤青,身上的血大约也是流光了,脸上还留着震怖恐惧之色。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先到的人讲给后来的人听,原来徐七娘早上被人发现身子浮在水中,被先打捞上来,接着人们发现两只船之间还有一个男人。这两人死状惨烈,多半都是被水中的什么怪物所伤,但秦淮河百年来从未听闻有怪物出现,居然一下子就出现并杀死两人。但另一个问题是,徐七娘为何夤夜跑到河边,甚至河里去,她和那个同样死去的男人之间,有何关联?

    于宜脸色苍白地挤出人群,专朝着人少的地方去,脑中纷乱。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嘴,手背上竟然有许多未干的血,他又是一惊,赶忙撩起袖子内衬用力地擦拭嘴角,又觉得口中有些异物,舌头一动,竟然突出一块东西来,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皮革的一块边缘,上面还连着半颗木头做的扣子。他手一抖,忙丢了这些东西,逃也似地快步走远。

    他在建康城中仓惶地乱走了许久,才定下神来,一路问去建武将军谢玄的府邸所在。

    在谢将军府府邸前,他在正门外略微徘徊,思量该如何求见,忽见正门守卫着的侍卫和奴仆都朝内跑去,只留下一人也在朝着一个方向张望,于宜来不及思索,脚下已经跨上台阶,在剩下那人的背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一过影壁,里面豁然开朗,他觉得这时候即便被人发现,他也大可装作已经在门房通报过了的的来访者,冷峻地面对盘问。

    进门之后于宜只管往里走,进了三四重院,正在将要迷失方向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他立即想到这并不是他嗅到,而是委蛇嗅到了杜子恭,他心中冷笑,便顺着气味,又或是别的什么牵系往里走。途中遇见几个侍女奴仆,见于宜大喇喇地往里走,似乎熟门熟路,虽然不认得,也不敢上前拦阻。

    于宜进到中厅,绕老绕去,来到一处卧房外面。他略微打量前后的厢房

    ,闻到杜子恭的气味愈炽,便抬脚往里闯。进去几步,便见一张大床上半坐半卧着一个中年人,眼睛半闭,头侧向对着门口;他认不得这人,屋内也并没有别人。

    此时气味却消失了,于宜无法,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那男人的床前,行了个礼,语气审慎地问道:“弟子于宜有理了,敢问阁下,你是谢玄,还是杜师公?”

    那人睁开了眼,望见于宜,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反问道:“怎么会是你?”

    “我是谁?”于宜依然小心翼翼的问。

    “你是于彬的大儿子,我的弟子,我夫人令芹的好朋友,就好像她从前的好妹妹明月一般。”杜子恭的语气又平静,又带着显然的嘲讽揶揄。

    杜子恭这么说,在于宜的意料之中。几个月前,于宜便认为杜子恭已经知道了他和王令芹的奸情,因而惊惧不已,知道甚至连逃也无处可逃,王令芹倒是很轻松,说,那又怎么样?她有满满的信心杜子恭不会拿她怎么样,甚至不会拿于宜怎么样。于宜不接受她说的也得接受,只好慢慢疏远她,带着船只躲到海上炼化委蛇,也等着杜子恭忽然的摊牌。

    “师公,你现在在这人的身体里,该如何是好?”于宜不动神色地问道。

    “等,慢慢地复原,然后出来。”

    “复原大概要多久?”

    “你问这个做什么?”

    “夫人派我来查看师公出了什么事,岛上传言纷纭,人心十分浮动。”

    “哦?有哪些传言,分别都是谁说的?”

    “王头领说师公遭遇了不测,孙头领说师公在皇帝那儿获得了信赖,正在布局一些事情。”

    杜子恭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他们俩说得都不算大错,我正在两者之间。”

    “那弟子该如何向夫人禀报?”

    “你去告诉她,我在这里好好的,请她也好好的,别去听这些传言。”

    “我是把这话带给夫人一人,还是同时也送到孙头领和王头领那儿?”

    杜子恭忽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这对于白多岁的老叟来说是适当的,但在一个中年人脸上,则显得十分诡异,他说道:“原来你带来了委蛇。”

    他这岔开话题犹如回答于宜说不可把他还活着,困于谢玄身体里这件事告诉孙、王二人,于宜自然懂得,他说道:“是,弟子不敢留它在岛上,害怕它惹出什么乱子来。”

    “可惜,要是我带着它一起来,这次未必会输。”杜子恭脸上又转为少许愤恨,他废然而叹道,“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于宜束手站立在床前,他心中涌起些念头来,但他尽力不去管它们,使它们不被有条理地呈现出来。杜子恭也在沉思,有些犹豫,心神不宁。他和于宜都觉得这次会见可以结束了,但又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放过了你,知道是为什么么?”杜子恭终于

    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和令芹之间做的好事。”

    “弟子不敢妄加揣测。”稍微犹豫,于宜这么说道。

    “何妨一说呢。”杜子恭微笑着,他把双手压在自己的头后,尽可能使自己躺得舒服些。这在于宜看来,像是一只猫预备玩弄捉住在手的老鼠,而自己就是那只老鼠。

    “委蛇最近有很大的进境,呈现出了玄冰的属性,不再局限于爪牙之利。”于宜说着,心中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和委蛇已经进展到合一的境界也说给师公听,这时候他差不多手无缚鸡之力,没法再做出什么阻止的动作来。话在于宜唇齿间袅绕一会儿,终于打消了念头。

    “真的么?”杜子恭几乎坐了起来,他被于宜的消息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弟子不敢欺瞒。”

    “哎,”杜子恭叹了一口气,“我看走眼了,我还以为罔象进境更大,我以为他是条水龙,但现在它……”

    于宜心有些提起来,他几乎忘记了关心罔象如何,但听起来是遭遇了不测;什么人可以杀死一条蛟龙呢?他很好奇这一点。

    他等了一下,杜子恭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有些邪魅地望着自己,他产生了一点幻觉,觉得杜子恭是在用口型对自己无声地问道:“你想知道怎么炼化真正的龙么?”

    他当然想,师公不知道他已经站在了门内,但入门之后的路径仍然漫长而艰深,他对后面这些内容差不多一无所知。如果师公要自己的忏悔,自己就忏悔,要惩罚,自己就受罚,只要他愿意把炼化蛟龙后面的法门传授给自己。

    他也似乎看见那么一个场景,自己凑到师公的面前,要听他的面授机宜,不,面授咒法的口诀和步骤,他如若真见一般,确实听见杜子恭真的在他耳边交代了许多,他一一地默念,再和杜子恭复述确认每个咒的对错。

    一把匕首从不知何处刺出,穿透了他的喉咙,鲜血狂碰在被子上。匕首握在杜子恭的手中,他浑身颤抖地笑,为自己终于报了大仇而恣意。屋里并不止他们两人,还有其他的人,其中一个厌恶地斥责,你这个怪物。另一个人则同情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仿佛知道他一直以来所受的苦。

    但他始终站在原地,他没有听见师公传授他口诀,也没有匕首贯穿他的喉咙,更没有别人对他说些什么。时间白白地流逝,他似乎同时经历了这些,似乎又一点也没有进入某个情景。他既惊讶,也不怎么惊讶,他知道自己是龙,足以变化万千,经历种种而全身而退。

    杜子恭忽然脸色大变,声调急促地对于宜说道:“有人回来了,你快走吧,别撞上了他们,我们回头再谈。不,你先回岛上,告诉夫人,我们的时间还多得很。”

    于宜点点头,冲着杜子恭行礼,然后转身离去。出门之后,他心中犹豫,不太懂得如何能不撞上回来的人。他看了看左右无人,一头便钻进了一侧的厢房,如同一条蛇钻进了岩石间的缝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