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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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谈判

    彭启静沉默良久,接着说道:“我们预备废黜姚苌,是因为那时我们以为他无心继续统御赤亭戎,说是废姚苌,实际是废姚晃,这是有可能达到的。但他立即带了几千兵马来宣示决心,我们自然没法按原先的想法做下去。我们反抗是为了挽救生命,而不是为了付出许多牺牲,换来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新制。所以,我们是愿意屈服,退让的,只要姚苌也能稍微退让一点儿。”

    姚玉茹吁了一口气,说道:“的确如此。”

    彭启静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觉得征兵和改信知教相比,哪个对赤亭戎伤害更大?”

    姚玉茹楞了一下,说道:“我从没想过这个……大概是改信知教伤害更大。”

    彭启静点了点头,问道:“但那要是只是幌子呢?”

    姚玉茹有些被绕住,迷惑地问道:“幌子,什么幌子?”

    “姚苌他自己皈依知教没什么问题,那是他的喜好,谁也干涉不了,但他真的想要赤亭戎整个的改信知教么?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他编造出来的理由,算准了我们很难接受,让我们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我们反而容易接受征兵的要求了,他顺水推舟地撤回让我们改信知教的安排?”彭启静边思忖,边说道。

    姚玉茹觉得要是张延在这里就好了,他会喜欢这些问题的辩难,而她不喜欢,不惟不喜欢,简直是厌恶极了。她呆呆地望着彭启静,脑子里乱作一团,嘴里下意识冒出一句:“可是他都把你捆起来准备烧死了啊。”

    彭启静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来,她“哎呀”一声,猛地跳起来,快步出门,一会儿匆匆回来,说道:“你刚刚提醒了我,我忘记了一件大事,但愿不会误大事。”

    姚玉茹心里一惊,问道:“什么大事?”

    “是我轻忽了。你留在天上那个同伴射倒了那个行者,我们明明知道他有古怪,就应该把他的尸体收殓回来,却把他留在了打谷场。姚苌的信知教,这个行者一定是关键。”

    姚玉茹哦了一声,说道:“所以你要弄清楚这一点之后,才好去和姚苌来谈?”

    彭启静淡淡地说道:“姚姑娘,你姓姚,你是一个戎人,赤亭戎是你的本源,你爷爷是戎人的英雄,你可别把自己当成是外人。”

    姚玉茹打了一个寒战,应道:“是。”

    彭启静接着说道:“姚苌是一个魔鬼,我看着她也害怕得很,先就怯了三分,你来和他谈,好么?”

    姚玉茹不及细想,下意识地答道:“好。”

    彭启静抱抱姚玉茹的肩,在她耳边收到:“我马上去看那个行者的尸体,你和祖母单独呆一会儿吧。”说完,她独自走了出去。

    彭启静走之后,姚玉茹稍微挪了挪座席,她在云豹身边坐下来,盯着看了许久,伸手去摸它背上的皮毛,没

    什么特别的,就是寻常的云豹。云豹侧过头舔了舔姚玉茹的手,脸又转向一边,盯着空地上。

    姚玉茹回想在打谷场上云豹的表现,那时它的确行动得如同有人的智慧和情感一般,这会儿却只像是受了伤的猫,既慵懒,又抑郁似的。

    这云豹,如果真的是奶奶姜月仪的话……姚玉茹先前都已经信了彭启静的说法,但此刻单独相处,她又觉得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真的是祖母姜月仪么?还是一个梦,一个编造出来的骗局?姚玉茹不知道,她回想了近来几天的种种,决定相信这就是祖母,摒弃所有的怀疑。

    时间流逝,她的思绪仿佛凝固住,毫不流动,她望着呆呆趴在一旁的云豹许久,感觉想大哭一场,泪水被阻塞在眼睛后的某处,哭不出来,而眼前情景光怪陆离,不可理解。云豹对她也有些狐疑的样子,冷冷地望着她,没了先前初时的亲近之感。

    生命是什么,生命和躯体的关系是什么?这两个问题在她心中翻腾,没有答案,又仿佛有许多答案,只是不能凝固成句,就一个也没有。她没有过多的悲伤,或者说缺乏起码的悲伤,一方面是因为她和祖母相处时间短暂得缺乏情感,云豹的外形也在妨碍她感受的流动。

    姚玉茹假设自己是姚竞,在面对自己的母亲,化作云豹模样的母亲,他会作何感想?

    祖母事实上还活着,死去的只是老朽的身体,而同时她竟然获得某种不朽的传递?姚玉茹想到这一点,觉得终于找对了节拍,心安理得地卸下了悲伤。

    不知过去了多久,彭启静又回到屋里,有些恼恨地说道:“该死,那个行者的尸体不在了,不知道是被姚苌的兵回来收殓了,还是他又活了过来,自行走的。”

    她一边讲述着她多么迅速地赶去打谷场查看行者的尸体,一边手上帮姚玉茹打开额头上束着的纱布,查看纱布下伤口愈合的情况,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用钗子在匣中挑了些药膏涂在伤处,凉幽幽的感觉。

    “像是虎豹的爪痕,看看你都经历了什么啊!”彭启静嗔怪的语气低声说,“戎人的药比汉人的药好多了,不会留下疤痕。”

    刚刚姚玉茹一个人和云豹独处的时候,思绪慢慢地流动,许多纷乱慢慢地澄静下来,已有了定见,她毫不在意额头上的状况,对彭启静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见姚苌吧。”

    彭启静点头,为姚玉茹重新包扎好创口,引着姚玉茹来到神官祠白塔塔顶的房间,姚苌仍被牢牢地绑住双臂,靠墙坐在地上,见彭启静和姚玉茹进来,嘴角抽动一下,先开口问道:“胡图澄大师呢?”

    彭启静不动声色,说道:“你看见的,他受伤了,被拘在楼下,不能见你。”

    姚苌露出不信的神色来,说道:“胡图澄大师

    不会受伤的,即便受伤,顷刻也自行痊愈了,你说他被拘在楼下,那他一定不在你们的手中。”

    彭启静轻轻一笑,说道:“你没受伤,你等下就可以下去见他。”

    “我现在就可以去见他,又或者,你可以请他上来。”

    彭启静脸色沉下来,说道:“等你恢复酋长的位置,想去哪想见谁自然由你安排,但此刻你是我师妹的俘虏,我师妹她刚得到了大神官的灌注,成为新任的大神官。”

    姚苌哼了一声,说道:“哪有这么简单就灌注,能成为大神官的,你是个实在人,撒谎可还真需要磨练。”

    彭启静被拆穿,也不惊惶,说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举,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退后一步,对姚玉茹与姚苌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姚家的人,好好聊一聊,看我们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说着,她转身出了房间,将门带上。

    姚玉茹在姚苌面前两步外和他相对坐下。她此刻才有功夫端详姚苌。姚苌有一张凶狠的面孔,头发胡须乱糟糟的,皮肤苍白,隐隐有些发青,眼眶深凹,眼睛里带着许多血丝,警觉地看着自己。她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姚襄,猜想祖父如果还健在,样子大概和此时的姚苌也相去不远。她暗自警醒自己,你可别因为他长得像爷爷,就放松警惕,上了他的当。

    这次姚苌没有先说话,只是盯着姚玉茹。

    姚玉茹开口说道:“我刚刚来,对榆中的情形不算了解,彭启静才花了许多功夫介绍给我听,我也不知道我记全了没有。如果说得不对,闹了笑话,还望二爷爷多体谅。”

    “彭启静说你祖母给你施行了灌注仪式,看起来并非事实?”姚苌试探着问道。

    “我和祖母单独呆了很久。”姚玉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看起来更像是确实接受了灌注仪式而她以轻描淡写对待。

    “假定你接受了灌注。那么,你就是大神官了,和我对话也算是有资格了。好,你说说看,我们要谈论的题目是什么?”

    “我听说二爷爷想要从榆中征走四千个青壮年,同时要族人信仰知教。”姚玉茹一点也没有想迂回,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没错。”

    “假设我们同意其中一件,二爷爷更想要的是哪一件?”

    姚苌脸色一变,神情更加蛮横,说道:“如果这两样我都想要呢?”

    “二爷爷两件都想要,而我们一件都不想给,两边就这样僵持住不是办法,或许各让一步是可行的。看在二爷爷现在在我们的手中,算是先输了半分;公平起见的话,应该由侄孙女儿我,来决定我们让哪一步。”姚玉茹稍微赔笑说道。

    姚苌冷笑一声,说道:“让步?我不知道我在榆中还要跟谁让步。”

    “如果二爷爷不肯让步,那么我只好站在族人一边,一起来对抗二爷爷;

    你不能再在本族征兵,赤亭戎也不会改信知教。”

    姚苌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就凭你,你是谁?”

    姚玉茹说道:“我有很多身份,真正有用的是,我是擒住你的人,你的命在我手上,你欠我的。”

    姚苌问出问题之前已经想好了许多可以给对方堵回去的话语,唯独没准备这个,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真的是姚竞的女儿?”

    “我也是我爷爷的孙女。”

    姚苌觉得自己继续受挫一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爷爷未尽的事业,现在就在我的手中继续,我一刻也没有懈怠,而你是打算要阻挠它么?”

    “我没见过我爷爷,不知道他有什么未尽的事业,我只知道戎人的传统不能中断,部族要生存下去,传统也要保留,不能毁在你的手上。”

    姚苌轻轻一笑,说道:“过去三百多年,多少戎人部族烟消云散,又该怪谁,过去三十年,有多少赤亭戎人身死他乡,改宗易姓,难道都怪我一个人?我所做的,无非就是延续你曾爷爷姚弋仲,爷爷姚襄以来的事业,要图强赤亭戎,不受外人的欺辱,要让天下的戎人都归于一统,不再相互内斗,被人残杀,要让戎人能够和氐人、汉人平起平坐,建立自己的王朝,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

    姚玉茹感觉到了姚苌的讥讽,但她并不感到难堪,她想到的是墨家也肯定经常面对这样的讥讽,她说不出什么应对有力的话来,但墨家肯定会有,答案在墨家那儿,如果她想要去找张延要就是了,而她觉得并不需要。所以,她不觉得自己难为情,只淡淡地说道:“坏人都会这样说。”

    姚苌沉默下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摊开,好像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么?

    姚玉茹盯着姚苌看,看了一会儿,心肠忽然软下来,觉得姚苌的外表已经苍老,凶狠的目光不过是个幌子,掩盖着下面藏着的虚弱。

    “二爷爷,其实和你相比,我没经历过什么事情,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没法看得多长远,甚至我都不知道此间事情究竟的原委是非是什么,我只求你,我们放了你,你暂时别再从部族征兵了,也别强迫我们戎人改信知教,你看好不好?”

    她说这番话纯粹发自真情,并没有想玩弄什么话术,姚苌初一听也觉得顺耳,稍稍咂摸一下却觉得这姑娘城府深厚,阴险狡诈,他呵呵一笑,说道:“你们不放我,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杀我不成?”

    姚玉茹楞了一下,她心思如电,边琢磨对策,边说道:“二爷爷,你这可就耍赖了,你明明被我捉住,却一点也不相让,还和没被我捉住一样,这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不大好的,何况哪里一样?我是赤亭戎的酋长,赤亭戎是我的,我既然被你抓住,要

    杀要剐都由你,但要我低头却难。”

    姚玉茹忽然心中一动,已经有了些眉目,她含笑说道:“二爷爷,你那么坚持要戎人改信知教,可不可以给我说说,知法有什么好?”

    姚苌一愣,不明白姚玉茹的意图,说道:“这事与知法有什么好没什么关系,你别混为一谈。”

    姚玉茹微笑,说道:“还是有些关系的。彭姐姐骗了你,其实我并没有得到我奶奶的灌注,不算大神官,我奶奶她也还在。接下来我说的,并非是她的想法,而只是我的:我想知道,如果我奶奶施法,把她的魂魄注入到二爷爷的身体内,外人看起来还是二爷爷,但实际却是我奶奶,她自然不会再坚持要戎人改信知教,不会再从部族征兵了,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样几全其美的事,我唯独担心如果知法那边真有什么好,岂不是错过了?所以想问一问。”

    姚苌身体一震,厉声喝道:“孽畜,贱人,你敢!”

    “我在想既不死人,又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二爷爷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姚苌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愤恨地不断说:“贱人,贱人,贱人。”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即便他已经慢慢醒悟过来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万一的恐惧也攫住他,令他难以解脱出来。

    姚玉茹为被骂贱人而心中恼怒,但她又着实得意,她站起身来,说道:“二爷爷,我的这个提议,你仔细考虑一下。”

    说完,她走出房间,顺手带上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