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164章 变奏

    姚玉茹出来之后,觉得有些干呕头晕,刚刚在姚苌面前没觉得什么不适,但实则精神损耗巨大,离开之后她才觉察到。她在门廊站了许久,精神略为平复,请祠官带她去见张延和郑柯,见了张延,顿时有如回到亲人身边之感。

    她凑近张延,低声对他说道:“老天保佑我来这里的路上迷了路,而到你们那儿去了一回,如果没迷路,顺顺利利地来了,这时候我和废人差不多。”

    郑柯站起身来,对两人说道:“你们慢聊,我出去走走,收集一些材料。”他一边说,一边便往外走。

    张延和姚玉茹二人顿时感觉尴尬,可又不适合拦住郑柯,各自讪笑着让他离去。

    张延微笑,问道:“情况如何?”

    姚玉茹脸色微微发红,觉得有些娇羞,但也沉下心来,将彭启静给她讲述的话和刚刚与姚苌见面的过程给张延大略地说了,张延笑容收起,眉头深蹇,说道:“姚苌说那行者是胡图澄?胡图澄怕不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他乃是之前赵国的国师,怎么会活到现在?”

    姚玉茹说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个很重要么?”

    张延摇了摇头,说道:“胡图澄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传闻接近百岁,但今天看上去也不过五六十岁而已,他难道越活反而越年轻?与其相信他越活越年轻,我宁愿相信他是死人复活。死人复活重现于世间,这不是好事,不知有什么极大的灾厄正在酝酿当中。”

    姚玉茹有些沮丧,说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张延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你吓唬姚苌的这一下做得很好,他最好上当,大家和和气气地解决,如果他不上当,可能不免要在那胡图澄身上做文章。我今天夜里偷偷潜入姚苌军营中去,窥探一下胡图澄到底有何能耐,使得姚苌要使你们戎人改信知教。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制住胡图澄,迫使姚苌不得不接受你这边的条件。”

    姚玉茹吓了一跳,说道:“你潜入姚苌军营中,怎么潜?你不懂戎人的语言,也没有他们的穿戴,要是被发现,虽然你剑术挺好,但那只是单打独斗,众军当中怎么冲得出来,更别说还有胡图澄的妖法。”

    张延笑道:“我想过了,虽然姚苌被我们制住,但他如果不上当的话,榆中城此刻的困局是在无从解开;而你的计策虽然很好,但他上当的几率实在不大。不从胡图澄或他的军队着手的话,时间越往后走,我们会越来越不利。”

    “但你去姚苌军中,也形同送……死。”姚玉茹不情愿地吐出不吉利的字,她关切地望着张延,眼神恳请他别做这样的事情。

    “你放心好了,我潜进去,就算被发现,两边也不会打起来,要知道,他们的主帅在榆中城里,他们想知道城里的底细和打算,如果可以有交换的筹

    码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而我也不会傻到和他们轻易搏命,见势不妙,我会放下手中的剑,告诉他们,我受了你的来找胡图澄的,城内外僵持在了这里,需要有所沟通。这就是潜入军营我不会有事,反而是解决危机的一个机会的原因所在。”

    姚玉茹心中一动,说道:“的确是这样,但你去了,城里面我不认识谁,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要是赫连琴、聂沫他们都在就好了。”

    张延沉吟说道:“墨家先前付出生命来愿意帮助弱者,并不是做谁的雇佣军,而是企图消弭战事,拯救生命。后来消极下来,我猜他们也是意识到,强弱之势永远存在,这才是天之道,扶弱牾强,虽然符合道义,但何尝又不是在违背天之道,制造更多的不义?如果去掉言辞的矫饰,我宁愿把墨家先前的作为,视为弱者的打手,而不是在匡扶正义。”

    姚玉茹听了,打了个寒战,心中十分不快,说道:“我可没有要墨家来给我们做打手的意思,你要是这么想,还是什么都别做了,明天一早就回云中邬去,你送我到这里的情谊我永远感激,但就是这样了。”

    张延尴尬地争辩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自己的感受,是在说墨家做事的方式要变,可没有说我不肯帮忙,我可是先说了想要潜入姚苌军营中的。”

    “你这个时候说墨家做事的方式要变,就是委婉地说不想帮我们;你说你要潜入姚苌军营,那是你自己还有些私……。”姚玉茹说不出张延还有些什么,她唯恐自己话说重,伤了他的心。

    “我爹在的话,我不知道他现在会怎么想,但在几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人都投入进来。我不是钜子,也不是墨家的尊师,我只是我,我也幸而只是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但这是我,而不是墨家在行事。”张延诚挚地说道,言辞有些沉重。

    “我……”姚玉茹心中动摇,“我很感激你能帮我。不过,我也是想这件事解决得更容易些,不忍心你背负太沉重。”

    “让郑柯卷进来,我已经觉得不妥,如果他受了伤,万幸现在他还没有,固然别人会觉得这对墨家成员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这么想。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也不明白。”姚玉茹望着张延,说道,“如果我和你一样的想法,我就该立即抽身离开,和你一起;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对这里的人负有道义,我的血脉出自这里。在这件事里,我已经不是我自己,而是榆中的姚玉茹。”

    “我没有要你逃避你的职责的意思。”张延说道,语气有些游移,并不那么肯定,“我情愿留在这里帮你,死也不离开。”

    姚玉茹身子颤抖了一下,她眼睛垂下又抬起,直视着张延,说道:

    “其实是你不

    明白,张延。你不明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是平等的,要么我们都不是有着各自身份的纯粹自己,要么都是。你愿意殒身来帮助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站在这里的姚玉茹,她愿意让你牺牲,我却不愿意。而我不能背叛这里,同你离开,所以我情愿请求墨家,秉持历来的宗旨,来帮助我们。”

    张延听得迷糊,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明白,沉吟再三,说道:“你也才刚刚经历了云中邬的事变,你也才刚刚来到榆中,匆匆地介入到你差不多根本不了解的变故中,你为什么那么有信心,认为这是值得的?”

    “值得?救人于溺的时候,也需要考虑这个人将来会如何,是不是会变成一个巨奸而犹豫,放弃施救,什么也不做么;或因为他将来会成为好人而救他么?”姚玉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另一个人,而不是原先那个优柔的女子,甚至连论理这个她历来厌弃的举措,似乎也变得可以和张延一较短长了。

    “事态急迫的时候,自然是生命为重,来不及想这些就去做了,而且,这就算想也没有正确的答案,所以不如不想,径直去做就是了。”

    “我就是不假思索,直接做了这个决定。”

    张延有些沮丧,他觉得没法说服姚玉茹从榆中抽身,也没法说服自己调动墨家的师兄弟妹们来帮助榆中;这两者都各自偏离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理念,前者是所谓的当仁不让,而后者则是义不容辞。羯人起事带来的幻灭,他对姚玉茹的个人情感也掺杂在其中,而姚玉茹或许有些在利用他的热忱,但她说的,不惟有理,也更符合人世间的情义。所有这一切像是打翻了的染坊一般,既混乱,又无从收拾。

    彭启静匆匆赶来,打断他们说道:“姚苌的军队把城池包围了,他们或许反应过来,即便他们攻城,我们也不敢杀死姚苌。”

    “如果我们敢呢?”姚玉茹语气冰冷地问道。

    彭启静叹息一声,问道:“敢,还是会?”

    “敢会怎么样,会又如何?”

    “我们‘敢不敢’并没什么用,要围城的人相信我们‘会不会’才行。”

    “我们或许真的会杀了他,”姚玉茹说道,“抱着这样的决心,这样城外的人会相信我们敢。”

    “如果我们真的杀了姚苌,姚家兄弟还有不少,顺序继承一个就是了,而我看会和姚苌相去不远,同时城里的戎人却不知要死多少了。”

    姚玉茹咬咬牙,把自己灵机一动吓唬姚苌的话给彭启静说了,彭启静眉头稍展,似乎是又为难,又不赞同,口中却说道:“这方法有些胡闹,不过,没有别的法子了,可以尝试一下。”

    姚玉茹得到彭启静的肯定,稍微雀跃,嗯了一声,说道:“我们现在便去揭开碗来,看看到底如何。”她又转身对

    张延说道:“我刚刚说的,近乎歪理,你别放在心上。”

    张延觉得纠葛又多了一重,才想搭话,姚玉茹和彭启静已转了拐角。

    她两人回到囚禁姚苌的塔顶,姚苌仍维持和刚刚一样的姿势坐着,见两人进来,开口说道:“我仔细想过了,按你们说的做也不错。我不从榆中征兵,也不强迫你们改信知教,一切还是照原样。”

    姚玉茹有些惊讶,扭头看向彭启静,彭启静也正看她,脸上一副不信的神色。

    “二爷爷,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便放你出去,还尊你为部族的酋长,一切都照旧,只是你答应我们的,都要写在纸上,留作证据。”姚玉茹说道。

    姚苌哼了一声,说道:“那你还不快取笔墨纸来?”

    彭启静对姚玉茹低声说道:“我去拿。”她立即转身出门。

    姚玉茹观察着姚苌,一边说道:“二爷爷,我用剑划伤了你,实在对不住。”

    姚苌脸色微沉,说道:“看在你爷爷的份上,我不怪你。”

    姚玉茹顿时觉得姚苌和蔼可亲起来,低声说道:“我没见过我爷爷,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笨蛋,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姚苌飞快地答道。

    姚玉茹脸有些发涨,像是被抽了一记耳光,她企图和姚苌建立起的一点温情被直截了当地挡了回来。

    彭启静如风一样跑进来,手中捧着笔墨纸张,递到姚苌面前,给他展开纸,将笔尖蘸饱墨汁,虚放在砚台上,然后退后一步肃立。

    姚苌拿起笔,想也不想,在纸上飞快的写下“不征丁,不改教”六个字,想了一想,又添上“此誓”两个字,落款写上龙骧将军姚苌几个字,写完,哈哈一笑,将笔投掷在地,说道:“说起来,低头也不过如此。”

    彭启静恭敬地卷起纸张,对姚苌行了个礼。她走近姚玉茹,在她耳边说道:“我去把这份文书收好,然后礼送他出城。”

    姚玉茹点了点头。

    姚苌站起身,拍拍手,对姚玉茹说道:“现在好了,这下我们没芥蒂了;我是你的二爷爷,你是我贤侄孙女,我们之前没见过面,今天却以这样的情景相见,你刺我一剑,我不怪你。”他张开双臂,示意姚玉茹上前拥抱他。

    姚玉茹心中有些挣扎,但她还是上前一步,有些难为情地抱住了姚苌的肩。

    她忽地眼睛一花,感觉自己被比飞快更快地旋转了一圈,一只有如钢铁般的手扼住她的脖颈,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被束在一起,反剪在背后。她感觉屋内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周围站着六七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柄钢刀,其中一人,正是姚苌。

    她有些惊讶,尽管扼住她脖子的手十分有力,她还是挣扎着朝后看,努力了几番,终于用余光瞥见制住自己的人,正是那被郑柯射中又消失了的红衣行者

    胡图澄。姚玉茹迷糊了一瞬间,便大致明白过来。

    扼住她脖颈的手仿佛生出了湿漉漉的无穷触角,往她衣服下爬进去,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她扭动挣扎,声音急促地请胡图澄放开她,胡图澄仿佛聋哑一般,毫无反应,只是手上一点儿也没有松。

    姚玉茹越喊越大声,但毫无用处。很快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无数的蛇包裹起来,那些蛇在她的肌肤上游动,无处不在,令她又羞耻,又绝望,如江水漫过堤岸一般,崩溃痛哭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