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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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忽如远行客

    姚玉茹听了,大为讶异,她以为云中邬发生了这样差不多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张延作为大师兄,以及张玄的儿子,自然要留下来处置诸多事务,心里早就不报任何指望他可以陪自己前往榆中,只想着自己去榆中,知道奶奶究竟何事之后,尽快应付好那边的事情之后,便赶回云中邬,陪在张延身旁。而张延却说可以立即出发去金城,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心中两难,以为这样极为不妥,看上去倒好像张延私而忘公,而自己也不明事理,诱惑张延如此违背人情,说道:“这里刚刚发生这样纷乱的大事,千头万绪,你得留下来帮助你爹,我一个人走就好了,这次我不会再迷路,你放心好了。”

    张延看了看左右走来走去的人,轻轻叹息,说道:“大事已经发生过了,接下来大概不会再有。我在这儿并不重要,留在这儿无关宏旨,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姚玉茹听张延这么说,心中喜悦,她知道这喜悦极为不该,可也忍不住,问道:“我们真的可以马上就走么?”

    “我们可以不用和任何人告别,立即就是这个意思。”

    “不要给你爹说一声?”姚玉茹不想和张玄道别,她不喜欢被审视和裁判的感觉。

    张延摇摇头,说道:“他是个固执的人,不喜欢繁文缛节,我们自己走就好。”

    “好,但我们怎么走?”

    张延找着郑柯,郑柯还为魏鸣的伤势而忧心忡忡,听张延说要去金城,并不多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走在前面,领着两人往先前停火气球的地方走去。

    走没几步,聂沫斜刺里追赶上来,对姚玉茹说道:“姚姐姐,你这就要走了么,什么时候能再来?”

    姚玉茹楞了一下,说道:“我还不知道呢。”

    聂沫脸色仍然有些沉重,但她尽量微笑,说道:“如果你没来,我就去找你。经过今天的事情,以后我们这里大概可以自由出入了。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呢。我要出去的话,我师父准要问我出去干嘛,我就说,我去找姚姐姐。对了,我还要想好找姚姐姐做什么,我师父是个古板的人,什么也要问得清清楚楚。”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姚玉茹忍住笑,说道:“那当然好,我还有两个妹妹,二妹妹和你年纪正相当,她和你一定谈得来。”

    聂沫眉头低落下来,说道:“原来姚姐姐嫌弃我年纪小,和我谈不来。”

    姚玉茹慌了神,赶忙摇手说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她不知道如何开解这个无意的差池,迟迟说不下去,只怪自己说话唐突。

    聂沫又展颜而笑,说道:“姐姐这样漂亮,在外面行走,要多加小心,提防坏人,我有一件宝贝,是我师父在我十六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我转送给姐姐,姐姐可以用来防身。”

    说着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剑,那小剑不带剑鞘,只有巴掌长短,半个手指宽窄,薄薄的一片,两侧不开刃,唯剑尖尖锐锋利,剑柄上镶嵌着两块绿色的宝石,铸造得极为轻灵俏丽。

    聂沫将小剑递给姚玉茹,接着解说道:“这小剑配合隐剑的技法,效果更好,不过隐剑无所谓招式,姐姐得了它,有空多把玩,自然能领悟出一番自己的体会来。”

    姚玉茹喜欢这把小剑极了,可想到自己拿不出回赠的礼物,不由得迟疑,说道:“这怎么好。”

    聂沫将小剑硬塞到姚玉茹手中,说道:“姚姐姐,你就别客气了。”

    姚玉茹这才收下小剑,她抱了一抱聂沫,摇手与她作别。

    聂沫蹦蹦跳跳走开,姚玉茹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慌,聂沫的出现提醒她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个人,但愿赫连琴也能像刚刚聂沫一样追上来,不论说些什么也好。可她频频回望,始终不见赫连琴的身影。

    他们走回到火气球边上,郑柯飞数了数木炭的数量,和张延商量了一番,分头跑到各处库房搜集木炭。姚玉茹帮不上忙,只好等在边上,百无聊赖。

    她算了算第一次见到狐狸时使到此时,已经是第四天,她在路程中遇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毫无疑问,等待着她的那一边同样也发生了许多事。她想到时间在懵懂无知中过去,唯一确信的就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此时匆匆地赶去榆中,正像是赶去去确认有什么被错过了。

    张延捧着一大簸木炭回来,见姚玉茹神情黯淡,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姚玉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用一个问题来反问,说道:“云中邬出入只有水道,羯人们怎么出去,难道三两个人一拨地出去,他们的牛羊、车马又该怎么运出去?”

    张延一边将木炭捡进火气球的篮子中火桶旁的木框中累叠,一边对姚玉茹说道:“你来时路上看到的那许多厢车,这些厢车稍加改装可当做舟船使用,可以将厢车用升降梯运到谷下水面,再花点力气挖开山壁,就可以运送许多人畜出去,我们当初这么来,现在他们也会这么走。”

    “厢车不是墨家的么,羯人们为什么可以带着离开。”

    “墨家的人甚至生命也不是自己的,哪有什么物事的所有权。所谓我们所有的物事,只看它能够派上什么用场,最好的用场,就去用。厢车有助于他们撤离,自然就给他们用,这是这里的人想也不想就会做的决定。”

    “我爹肯定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他是个商人,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

    “是我们落后于时代了。”张延说着,有些黯然。

    “你觉得分得清楚更好?”

    “墨家衰落是有原因的,这也许是其中一环。我稍微觉得可惜的是云中邬,它是这样的精巧又恢弘,却只落得

    个这样的下场。”

    “这里虽然隐秘坚固,可是太坚固,也是一个自囚之地,你们所有人都自我囚禁着,只有郑师弟靠着火气球和飞翼才是自由的。”

    张延点头说道:“所以说,今天的变化虽然死了不少人,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是各方都在等待的变化。不惟羯族人想出去,我们也想。我爹一辈对生命的感受和我们有大不同,他们甘心情愿的自囚起来,自成一统。但世界那么大,年轻一辈,不论是羯人还是我们,虽然看起来各有不同,人不同,理由也不同,但想要出去这一点是相通的。”

    张延说得语焉不详,包含着对浩劫的憎恶与对师弟侯泰山参与其中的理解,这些是姚玉茹所不知道的,姚玉茹只听明白了大略,被囚禁和渴望突破囚禁,获得自由,这是她与有戚戚焉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想,张延说的我们,其实是不包括赫连琴的,她的职责所司让她看不到其中的关键,而拼命地去阻拦,仿佛她真的能阻止什么。

    郑柯也捧着许多木炭来,他和张延一起装填好木炭之后,三人站进火气球,郑柯合上护栏。姚玉茹说道:“郑师弟,先前我说是到金城郡,实则是到金城郡下的榆中城,不知道榆中在你的图上可有标注?”

    郑柯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地图,点点头,说道:“有。”

    姚玉茹放下心来,扶好护栏。

    郑柯点燃火桶,同时踩踏着鼓风机在火桶底部吹风,火桶上火焰喷出的热风将布幅逐步灌注成一个大球的形状,由平放着变为竖立。夜里姚玉茹并没看见那球体有多大,在这个时候,她才看到这个由布缝纫而成的球体的全貌,比她任何想见过的物体都大,比天水郡的城楼还大,这让她想到魏鸣制作的巨大机关体,和前天晚上所见到的可以潜入水下的龟船。所有这些,藏在一个封闭的山谷之中,和偶然踏入的天界,于世人而言,又有和区别呢?他们显然低于神仙,而高于一般的世人,可谓半神半人。

    火气球缓缓离开地面,朝山顶方向飞去,飞过山顶的时候,火气球并不落下停留,而是径直向西飞去。姚玉茹有些惊讶的啊了一声,她总觉得对云中邬还欠缺个告别,而越过了这里,便无从告别了。

    她扶着栏杆,眼见云中邬渐渐远去,变成一个盆景大小,变成一颗小草的大小,心中怅然莫名。

    张延也望着云中邬远远变成一个点,渐渐望不见,低声吟道:“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姚玉茹听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牵住他的手,心中半是坦荡,半是悲哀与恐慌。

    往西飞了一会,火气球上的人望见地面山势渐渐平缓,不时有黄色的戈壁打断绿色。天水城外也有戈壁,但数量不多,而出了太皇山之后,

    戈壁连绵成片,提醒姚玉茹这里是不同的地域。姚玉茹小时候常梦见自己从地上一跃而起,先是能够跨越许远,接着变成能够贴地翱翔,乃至于飞到天上,由一处飞到另一处,但所谓天上,无非是到阁楼楼顶或一树之高的高度。真的飞在天空之上,可以俯瞰大地,才知道大地是另一番景象,而这是梦中飞行所无法企及的感受。

    空中俯瞰地面的风景很美,可姚玉茹心中还是慌张,她先前还毫无意识,此刻却觉得自己不小心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等待着自己的,犹如拉得饱满的弓弦上扣着的一缕无知,行将射出而那一刻让她战栗。

    她从怀中取出聂沫赠与她的那支小剑,握在手中把玩,使它在指尖之间翻覆。那小剑外表美则美矣,与手指之间相互吻合的程度,更让她叹为观止,她才把玩了一会儿,就已经感觉到小剑如同黏在手指缝间一般,如落叶飞花一般,随心起舞,既让她喜悦,又让她的心境沉静下来。

    郑柯忽然说道:“风向不对,我们要飞高些。”

    他蹲下身去,将火气球打开一个缺口,将压在底仓的几袋重物推了下去。姚玉茹觉得火气球轻忽地跳了几跳,没感觉有何差异,过了一会儿,她望见地面上景物变得遥远,云雾在身边萦绕,感觉身上格外地冷起来,而阳光格外炽烈。她抬头望去,看见太阳宛如一团烧得通红的火炭,实际上比火炭更加通红,红得不可直视。她有些疑惑,不解为何升到高处,靠太阳更近,并没感到暖意。

    她对郑柯说道:“郑师弟,还可以再飞高一些么?云层里有些寒冷呢。”

    郑柯听了有些忍俊不禁,说道:“飞得再高固然可以,但是越往上越冷。”

    张延也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郑柯忍住笑,说道:“大师兄,你只要想明白了山上越高越冷就够了,这是一样的道理。”

    张延仍然不解,说道:“我知道山上越高越冷,但在天空中越高便离太阳越近,难道太阳的炽热不足抵消越往高处的寒冷么?”

    郑柯强忍住笑,说道:“不足。”

    张延楞了一下,也笑着说道:“我明白了,原来神仙比我们常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必须要耐寒,不耐寒不足以成仙。”

    姚玉茹想到她闯入过的那个天上世界,并没有任何寒意,它根本就是在地上,有心要反驳,却已经冷得牙关紧咬,抱紧了双臂,恨不能整个身子缩作一团。张延看见了,他脱下自己的褶夹给姚玉茹披上,披上之后,姚玉茹才觉寒冷稍却。

    “如果一直上升,会到哪里?”姚玉茹问道。

    郑柯想了一想,说道:“大概没法一直上升,越往上升,越是寒冷,火桶的温度不足以维持气球里的热气了。”

    姚玉茹有些失望,说道:“不知道飞

    翼会如何,可惜昨天我没想到试试这个。”

    “飞翼大概会更糟。飞翼是模仿鸟儿的,可是现在这个高度之下很多便已经没有了鸟儿的踪影,我们常以为鸟儿可以自由飞高,可它们实际离地面并不太远。所谓天高任鸟飞,并不确实。”郑柯说道。

    张延吁出一口气,笑着说道:“什么时候可以降低些高度,我也冷得受不了了。”

    郑柯轻轻哂笑,说道:“那我飞下去试试看。”他按了几下操纵杆,火气球便往下飞,过了一会儿,地面戈壁河流又由微而大,重新可见。

    张延说道:“除非天上还有别的一个世界,而我们连门径都还没窥到,否则我才不想要成仙,天上什么也没有,不如地上好。”

    火气球回到较低的高度,姚玉茹身子逐渐暖和起来,才有力气反驳张延,她说道:“所谓天上,或许不是指我们望见的天上。”

    张延嗯了一声,说道:“关于天上,道教和知教各有说法,不约而同地说地之上有三十三重天,两家都这么说,并不证明真有其界,不过是相互抄袭,又或是自相证明罢了。我在想,他们言之凿凿,可个个未必都有我们的经历,曾经飞到过这样高的地方。”

    郑柯赞同说道:“除非有人真的去过那里,又回来言说,我才会相信。”

    张延赞许地点头,说道:“还不够可靠,要看那人是否可信,如果那人不可信,就要拿出他确实到过那里的确切证据。”

    姚玉茹失去了和他两人言说自己去过天水仙境故事的热情,心想,自己如果说了,即便他们因为信任自己而相信这个故事,可没有别的佐证,她并不自信会有别的佐证,便始终将自己置于了骗子的境地,那还不如不说。

    她又想,如果不是骗子,或者可以作如是想,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各各不同,每个人抱着自己的坚信不断地复述,复述得越多,愈加相信自己的所见为真。这些真在自己所见的缤纷万物中相互印证,愈加坚固,却不免和别人的所见相抵牾。抵牾了以后又会如何?相互攻讦,残杀,来捍卫自己的真见;即便不彼此攻讦残杀,内心也是不以为然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