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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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自由意志

    张延一看,原来那人竟是师弟侯泰山,他又惊又喜,说道:“我刚刚没看见你。”

    侯泰山轻轻一笑,说道:“我是羯人,也是墨家的弟子。”他扬了扬手,他身后羯人的阵型分开,聂沫从中走出,快步地跑回张延身边。

    张延见聂沫无碍,心里略微放心,对侯泰山说道:“那大家都放下兵器,有什么事情慢慢商议。”

    侯泰山并不理睬张延,往右前走了几步,对尔朱孝大声说道:“我侯氏羯人不认可这次较量的结果,也不打算接着再比,以后我们两家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尔朱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他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身后的侯宣,这才说道:“你是墨家子弟,已经不算是羯人,不能干涉羯人的事务。”

    侯泰山沉声说道:“这里所有羯人,都是受墨家庇护才活下来的。若说受过墨家的恩惠就不再是羯人了么,那各位也都不是羯人。”

    尔朱孝说道:“羯人人少,本来就应该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我们这一番比拼,就算死伤一些,也是为了团结在一起,你不打,倒是想要把我们羯人分开么?”

    侯泰山呵呵一笑,说道:“人少还要大打出手,伤亡过半,说团结一致岂不是笑谈?”

    尔朱孝大怒,转而对侯氏羯人大声喊道:“这个人并非侯氏的宿老,他才刚刚杀害了侯崇,你们难道甘心服从他?”

    侯氏羯人中起了一阵骚动,但立即平复了下来。

    侯泰山说道:“羯人有一句老话,生两个儿子,不投在一支军中。我们离开此地,各奔前程,你族或我族遭遇不幸,也许另一族侥幸可到达生地,都算是羯人的延续。”

    他这话一出,张延又是一惊。他本以为侯泰山一出,便解决了侯氏羯人的变乱,即便尔朱氏执意要走,那也只是少数羯人的变动,不至于影响云中邬的大局,但侯泰山这样说,分明是说他也要带着侯氏羯人出走。

    侯泰山对张延大声说道:“大师兄,我从没出过云中邬,不解外面的地理与形势,你刚刚从邬外回来,不妨给我们推荐一下好的去处。刚刚我们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羯人会记得墨家的恩情,你给我们的建议,我也会认真听取。”

    张延脑中急转,他想了一想,才说道:“现在氐秦吕光正统帅大军,准备进攻西域,河西已经完全被吕光的军队所遮断,毫无缝隙可钻。而西域龟兹国也在联络西域各国,组织联军抗衡吕光。这便是基本的态势。你们羯人长相身形和西域人相似,和吕光军中的汉、氐、戎人相貌完全不一样,所以此刻若是你们西行,一定会被吕光的军队当成是西域各国派来的奸细捕获,后果可想而知。”

    尔朱孝开口说道:“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

    张延笑道:“往东走和往西走

    没什么区别,从天水往东走不远处就是长安,是这时朝廷的京畿之地,去那儿是不明智。”

    侯泰山点头,说道:“那便只有往南或北去了。”

    张延说道:“往南去倒也无不可,但南边戎人部族繁多,虽然戎人对羯人不见得有很深的仇恨,但南行去最后可以落脚在哪里,到处地也没有了,你们能在哪儿落脚?倒是往北走有两个不错的去处。”

    尔朱孝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张延说道:“从天水往北三百里,在河套之北阴山之南,有一处绝佳所在,那里水草丰美,山野出产富饶,而人烟稀少,足够羯人在那里休养生息。另一处稍远,从天水往北行两百里再折转向东,行五百里,在晋阳以北,有一处山川秀美,物产丰富,也是人烟稀少,足可资休养生聚。”

    尔朱孝冷笑说道:“我羯人过去常被人认做是匈奴的一支,实在荒之大谬,我羯人乃白种,信奉知教,如何和信奉萨满之教的黄种匈奴混为一谈。如果我们去你所说的河套阴山交会之地,岂不是说的就是匈奴焉支之地,这可真的再难洗刷匈奴旁支的谣言了。”

    张延也笑道:“被认作匈奴一支也没什么丢人,那只是匈奴故地,此刻没什么大的势力在,羯人面临的是亡族灭种之危机,能有一处休养生息的地盘,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那么尔朱家率领部众去山西,我家就去河套之地。”侯泰山挥手说道,好像他从来就是侯氏羯的领袖一般。

    尔朱孝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侯泰山转身对张玄说道:“师尊,你三十年前救了我们羯人,我们感恩,不敢忘记,但我们始终有自己的习俗和生活方式,不能因为师尊救了我们,在这里苟且偷生,我们便能剖骨换血,改换成为汉人的。”

    张玄似乎在这一会儿老了几岁,他身体轻轻地晃动,好像站立不稳。张延看见,忙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用力为他稳住身体。

    张玄站稳之后口中苦涩地问道:“留在山中,有什么不好?”他言辞极为恳切,恳切得谦卑,他当侯泰山是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问的话也不和同外人说的相同。

    侯泰山想了一想,说道:“留在山中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有我们的自由意志。我们不想在这山水围困的牢笼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我们是羯人,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种田、畜牧原本是奴隶做的事情,要我们自己来做,我们不愿意。手工业我们可以做得不错,但我们更擅长的是打仗。我跟师尊学的是兵法,也许师尊自己并未意识到,兵法要在外面的世界才能有所施展,留在这里,我便是个废人;师尊教我兵法,这是冥冥中的安排。”

    姚玉茹听见自由意志四个字,胸口如中重锤,她反复地咂摸这四

    个字,侯泰山其余的话完全没入她的耳朵,只有这四个字,有无穷无尽的意涵。

    张玄听见“冥冥中的安排”一句话,脸色铁青,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

    侯泰山对张玄躬身拜了一拜,接着说道:“如果师尊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愿意成为我们的伙伴,我不胜惶恐地欢迎。我会给墨家崇高的地位,仅次于我们信仰的神佛。你们可以帮我们制造工具,建设工程,乃至于管理人民,你们可以实现你们的理想与主张,你知道,没有土地,没有人民,再好的主张藏在山中都没意义。”

    他话说得诚恳实在,但在墨家众人耳中听起来却觉得有莫大的荒诞感。

    张玄面现痛苦的神色,他猛烈咳嗽几声,说道:“如果你已经深思熟虑,你们一定要离开云中邬,我同意,墨家不会阻拦你们离开,但我对你们两家有个要求。”

    侯泰山又再躬身,惕厉地说道:“愿闻其详。”

    “想走的人可以走,但是想留下的人也可以留,你们不能勉强这些人跟你们一起离开。”

    侯泰山摇头,说道:“没人会留下。”

    张玄脸涨得通红,口齿哆嗦地问道:“你是说,你要带走所有侯姓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想留下?”

    侯泰山回头望了望自己这边的部众,对张玄说道:“我是说,没人会愿意留下。有人愿意留下,我不勉强他们,但不会有这样的人。”

    张玄手脚都气得发抖,又转向尔朱孝,说道:“你呢,是否同意不勉强愿意留下的人?”

    尔朱孝面无表情,并不回答张玄。他径直打马而行,身后的侯宣满脸愧色地跟着他,身后六七十名尔朱羯人愤恨地望着墨家众人,徐徐而去。

    侯泰山望着尔朱羯人离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张玄走来。

    张延拦住他,两人贴得极近,张延压低了声音,恨声问道:“这些,都是你算计好的么?”

    侯泰山低着头,也轻声说道:“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相信?”

    “你说什么我都信。”张延一字一句地说道。

    侯泰山沉默了一下,说道:“不是。”

    张延冷笑着说道:“好。”

    “我有话对师尊说。”侯泰山说道。

    张延让开道路,侯泰山走上两步,到张玄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说道:“师尊,你别太勉强了,这些都是命中的定数;我也是循着命数的指引,被推动着而行,不是我有什么私心和野心。”

    张玄轻轻点头,但除了喃喃地说好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侯泰山说完,转身回到自己族人中间,领着他们也同尔朱羯人一般离去。偌大的草场上便只剩下墨家一众人等和一个孤零零的巨大机关人。

    这一役,墨家差不多是完败的,不论是原本主张的破灭,还是善后的最后一点努力。

    张延退下来仔细查看魏鸣

    的伤势。魏鸣此时已经昏睡过去,呼吸均匀厚重,看来并未伤及肺部。他放了心,让郑柯和赫连琴赶回村庄取来两根木头,捆绑成担架,他亲自和郑柯一起,将魏鸣抬起来往回走。

    羯人相争死了数十人,伤者不计其数,走得时候都步伐轻快,毫无沉痛;墨家这边只有一名伤者,却刚刚证明自己几十年来的使命终于落空,苦心建设的家园分崩离析,未来该何去何从,连同张玄在内,人人都茫然无措。

    姚玉茹和众人走在一起,也感到一样的茫然,她想,墨家毕生守护这些落难的羯人,却落得一场空,被保护的人却毫不领情,云中邬这样神奇的建造,一旦化为虚无,可见这世间的因果不明。张玄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还会做当初的选择么?自己在做某个选择的时候,自然是以将来会有如何的结果来思虑的,可是结果本身难料,前面所做的辛苦和牺牲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正思忖,猛抬头见宋衍正走在自己身边,他的步伐快,从后面赶上来,并非为了特意和姚玉茹并肩而行,眼见便要越过她。

    “如果没有机关人,今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姚玉茹搭讪说道。

    宋衍放缓了脚步,嗓音沙哑地说道:“巨人确实是有用的,我不该那么轻视有用。”

    “希望魏鸣的伤不要太重。”

    “他如果捱不过去,我会接着他的方向去做,”宋衍沉郁地说道,在姚玉茹听起来,宋衍甚至多少希望这样,她希望自己理解错了,是因为宋衍心性并非常人,他在意技术发展的延续胜过某个人的安危,他不会俗气地祝愿什么,就好像姚玉茹自己这句话,除了表明态度之外,毫无作用。

    宋衍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他是对的,难道我就错了么?我也没错。”

    姚玉茹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你的机关人,即便今天没有角色,未来别的地方别的事情里面也会有它的角色。”

    “不,姚姐姐,你始终不理解,我不在意它能扮演什么角色,我只想要它比人更好,我不在意有用无用的标准。我承认有用是好的,但是无用也有无用的好。”宋衍说道,稍微有些愤懑。

    姚玉茹承认她即便能少许理解宋衍,但大概永远跟不上他的思路。她从怀中摸出弈秋寄寓其中的那颗棋子,给他讲述了自己无意间跨入天河之境的遭遇,说有一位仙人寄寓在这个棋子上,问宋衍可否以这个棋子为枢纽,放进那个无用的机关人躯体中,既是为机关人赋予了性命思想,也为这个仙人提供了身体,可以自由行走,行事。

    宋衍虽然口中坚持无用也有无用的好,但始终为刚刚所经历的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局面而局促难受,他听姚玉茹讲述这样一个奇特的故事,不由他信,也不由他不信。

    他迟疑地接过棋子,为难地说道:“这事不太可行,我的机关人枢纽和机关人的传动机构是关联一起设计的,一机一括都有关联,机关人所有动作,都是通过机括才联结起来。你这颗棋子即便真有魂魄附在上面,但它圆溜溜的,我都不知道它该怎么和机关人的传动关联在一起。墨家的机关术是技术,并非神话故事。”

    “你试试吧,或许你机关人卡住的地方,就在于你不信神话故事,认为那是虚假的。可我知道那是真实的。”

    宋衍嘟囔着说道:“我可没说那是虚假的……”他停了下来,神情怪异,分明是在说我就是认为那是虚假的,只是我还没法证明这一点。

    姚玉茹看出来了,她摊开手掌,但是没递出去,等着宋衍交还弈秋,她心想,他如果不接也没关系,我就带着弈秋四处走走也好,只是那是被动的,不算他获得了自由。

    宋衍迟疑了一会儿,握紧了棋子,说道:“神话,即令那不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也是我所不理解的世界,假设他们都是存在的,不同的神话之间是如何共存的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们和我们这个世界关系是怎样的?是相互隔绝,还是包含,还是交错着的,这是所有的关键,我要好好想这个问题。”他口中在说神话,实则也是在说眼前的事。

    姚玉茹欣慰地点点头,说道:“麻烦你多费心了。”她这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宋衍并不需要这样的客套。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张家大院,院中人来人往,纷乱忙碌,宋衍抓住一人询问,得知魏鸣胸口的箭头已经取出包扎好,伤势应无大碍,姚玉茹听了,也稍微放心。

    她站在院内一处角落,等张延同张玄说完话退下,走到他面前才要开口,说请他安排一个人领着自己出邬堡,自行往金城去即可,张延已抢先一步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立即便可以出发去金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