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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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屠龙

    在眼中黑影与周遭光影交错的空隙间,在众人纷乱当中,一个绿衣女子忽然出现在季子推的眼前,她旁若无人地站在季子推面前。

    不知是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季子推一个人在山中独行,阳光透过树枝照射在他身上,又燥热,又昏沉。前面山道忽然走出一个绿衣的女子,使他猛的清醒。在还来不及想任何事情之前,两人已擦肩而过。

    那女子对他嫣然一笑。他浑若不见,走过去了几步,心里忽的一动,才停下来转身去看。那女子停在原地,正望着自己,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箩筐,箩筐里盛满了草药,还有星星点点的黄色野花。

    那女子脸上亦笑亦嗔,比所有鲜花加在一起更美丽。季子推没有说话,那女子望了他一会儿,像是期待他先开口说话,然而他没有。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有些失望地轻轻摇头,惆怅地转身就走。望着她远去,季子推不自觉地迈出脚步跟随,翻了许多山,走了许远路,来到山梁一处茅屋外面。那女子正要推开柴扉,猛地回头,见季子推还跟着她,脸顿时飞上红霞,她停下来,招呼他说道,来。

    来,也许是给他一瓢山泉滋润他流汗而干渴的身体,也许是给他一个柔软的身体使他心中无名的火凉爽下来,也许是设下的一个污秽的陷阱,将要拘役他的灵魂和身体。

    季子推没有动,他面红耳赤,想要走过去,和那女子一起跨进茅屋去,然后一起关上那扇门,他可以想见那会是他的归宿之地。但他站在原地,不知犹豫了多久,终于一指按灭了心头的欲念,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他头也不回的一直走了十来里山路,回到龙虎山天尊府内。

    眼前这个女子形象和山中那个女子仿佛相似,脸上略多了些风霜,更富有四季轮回的静谧,她甜美地笑,身上依然那么柔软,对他说:“如果那天你没那么呆板,没走该有多好。”

    季子推牙关紧咬,仍然禁不住浑身的战抖,他语不成声地喃喃说道:“如果没走会怎么样?”

    那女子情深款款地望着他,说道:“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季子推有些灰心,又有些不甘心,问道:“你是真的,还是我的心魔造就的幻影?”

    那女子凑近到季子推的近前,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如果你回到那一刻,会选择我,还是选择你后来经历的这一切?”

    毫无疑问,季子推会选择她。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女子的手,那女子容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暖而纤细的手,具体非虚。

    正此时,季子推鼻中闻到一股异香,说是香味,倒不如说是腥味,若有似无,他的呼吸紧迫起来。那女子的形象闪动了几下,化成清风消散去。

    季子推疾步走到高台扶栏旁边,四下张望,

    水中除了飘来荡去的尸体之外,什么也没有。此时月亮从云中漏出来,朗照山野之中,没什么风,山谷中的积水却都轻轻晃动起来,开始只是一点点,然后幅度越来越大,很快所有人都觉察到了。

    水中就好像有一条巨大的阴影在游动,在水中搅动起波涛,冲刷着支撑高台的八根木柱,发出呼呼的声响,好像底座被一个巨大的力士在缓慢而坚决的摇动,高台的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梁木榫卯处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响。酒杯酒坛从几案上滑翻摔在地上,倾出暗红汁液来,狼藉一片,也无人去管。

    塔上所有人不自觉的伏低身子,或者抱住围栏,人人均想:这高台也保不住,要沉入水中了。司马曜抓住司马道子的手,心中想的是,这下我兄弟二人俱都折损在这里了,司马德宗才刚刚出生不久,王恭和谢安是会尽心合力地辅佐德宗长大,还是另立新君?

    端木宏有些茫然,手持利剑守在谢玄的身体旁边,不舍得离开,也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季子推举起木杖,高声吼道:“杜子恭,你从哪里豢养的妖孽,休得无礼,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季子推来降你!”他连吼了三遍,那水面的震动仍是不息,季子推大笑一声,飞身跃入水中。

    季子推才一入水,水面的震动陡然而止。他屏住呼吸,一直沉下去,瞬时便站在水底的土中,举目四望,找寻在塔上所看到的那条阴影的所在,那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无匹的蛟龙。

    他的一生好像都是错的,走在错误的,似是而非的道路上,惟在最后时刻,他接近了自己隐秘的命运终点。他没学过屠龙之术,屠龙的技法来自于他身体的深处,所有他经受的苦,看起来都是为了这一刻而经受的磨砺。

    他的视力一下子变得像鬣狗般明亮,耳朵像蝙蝠般锐利,身体也像鱼儿一样灵活有力。即便如此,在水中目之所及不过一两丈的距离,除了半浮在水中的尸体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口气耗尽,他以杖点地,浮出水面,长吸一口气之后,又潜入到水中,这次他隐隐看见一团黑影在水中蠕动,奋力地搅动着水流,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他冲着那团漩涡奋力游去,进入漩涡之后,俄而被流水卷着沉入漩涡,俄而又抛上浪头,在浪头上时,望见十几丈之外一条巨大的蛟龙盘在漩涡当中,丑陋的蛇头半身立在水面之上,狠狠地盯着自己。

    那蛟龙立在水面之上的高度有一人多高,在水下不知还有多长。头如鳄鱼的头一般,嘴尖如钳,獠牙丛生。躯干如长蛇一般,鳞甲遍体,背脊处生出许多尖如匕首的倒刺。

    他按住水花,使自己浮在水面上,也盯着那怪物,并无恐惧。在无所畏惧之外他也担心自己遽然倒下。他在心中

    积攒着决死一战的怒气与力量。他眼中的阴翳已经大到让他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但仅余下的那一点点光线让他安心。

    蛟龙朝他低吼,水下的身躯猛烈的搅动水流,季子推被水流卷得东倒西歪,但他稳住上半身,死死地盯着蛟龙,盘算着如何发出自己全部精力所聚集的一击。他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忽然想起他的那个弟弟来,此刻应该正高枕酣眠于建康城中,不论坏不坏,始终是他父母的儿子,他的弟弟。

    良久,他决定放开这一切,所有令他厌倦又迷恋的尘世之事。

    他脚下踩水,双手分开水流,朝着蛟龙游去。蛟龙在水中翻腾了一圈,冲着他怒张大嘴,像是想要一口将他吞噬,又像是要朝他喷出火焰或毒汁来。然而那只是恫吓而已,它身躯弓得更弯曲,甚至在微微地退缩。

    近到一丈多远,季子推奋起全身力气,挺杖反手刺向蛟龙的头颅。蛟龙头轻轻一甩,让开季子推次来的杖,随手一爪,拍飞他的木杖,落在十几丈外的水中。季子推并不退让,一个猛子扎到那怪物近前,张开双臂,搂住它的身躯。他手头没有别的兵器,只好双手相互扣紧,死死地箍住蛟龙的上身。

    蛟龙驮着季子推在水中扭滚,想要把季子推甩开,但季子推双手扣得极紧,甩开不得。蛟龙两个前爪拼命往季子推身上挂划,插进季子推身上,死命的一扒,季子推身上登时多了六七条深痕,鲜血喷涌而出。

    乘着蛟龙前爪松开的一瞬间,季子推双脚一夹,也相互扣在一起,这样他便将全身都紧贴在了蛟龙身躯之上,前爪再抓他不到,要用后爪来抓则颇有难度。蛟龙翻滚了几番,见无法甩脱,便驮着他冲入水中深处,在水中兜着圈子不再浮起,显然是想将他溺毙在水中。

    季子推只能紧扣着双手双脚,他没法再腾出一支手来插入喉咙下的那个孔洞,那里可以穿进半臂的长度,摸到蛟龙的气管;如果他剩下足够的力气,就可以握住它的气管,生生地朝外扯断。但他到了想要的位置之后才发现,这比想象中要难得多了。

    季子推有些绝望地想,爷爷一定是怀揣着另一把匕首,他和自己一样抱住蛟龙的上身,用匕首杀死了那条蛟龙;自己还是太莽撞了些,什么尖锐利器都没带。

    他只能将全身变作一条铁锁一般,全力地抱住蛟龙。他屏住气息,心中默念往生之咒,他身上已经没有了痛疼之感,身体里的力量飞快的流逝,耳中轰鸣,水中光影流动,就好像一个随时会醒来的梦境。一生中那些美好的片段,在眼前一一演过,既无遗漏,也不可太匆促,一切像新出芽的嫩芽那样清新而清晰,他有些惊讶,也为之感激。

    他想,端木宏从龙虎山来到建康,从江面上来到这里,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剑终于从水面上飞击而下,刺入蛟龙的颈项,也从他的胸前透过。

    季子推欣慰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