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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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相争

    高塔下的佛唱之声忽然在长久的平息后又漾起,听在众人耳中,说不出的别扭。

    杜子恭开口说道:“在皇帝与众大臣面前,如此血腥的搏杀,未免不雅。”

    端木宏说道:“你那弹指的神通,我瞧着不错,若是我不幸落败,不得不拜你为师的话,那一招我倒想学学。”

    杜子恭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笑容,说道:“那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伎俩罢了,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倒是接下来的,你要仔细地看。”说着,他双手上下虚合,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口中默念咒语。

    端木宏正琢磨杜子恭要使什么样的咒法来对付自己,忽然听得一阵蚊子般的细声嘈杂,先是几不可闻,逐步由远而近,辨认出是轰隆作响的水声,他还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高台之下的人群忽的爆出地动山摇般的惊呼叫声:“水,大水,这是哪里来的洪水,水淹上来了。”

    饶是台上众人先前已经被各种变化刺激到头皮发紧,纷纷在高塔上探头往下看去时,仍不免大惊失色。

    浩浩汤汤的大水在黑暗中,以不可言喻之势,从山谷之间冲来,漫过宫墙,从地面下涌过来,从四方八处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浪头将高塔下面乌压压的僧众冲得东倒西歪,不能站立,无法逃离。不多时,水流汇集成巨大的湖泊,把地面之上所有人都飘浮起来,水上人们救命之声,震于天际。多数人很快就沉了下去,浮着的人们顺着水流激起的漩涡流转,相互挤压、碰撞,浮在水面的人越来越少,呼救的声息忽然沉寂下来。

    护卫司马曜的那几十名甲士,开始还能相互支撑,屹立不倒,水渐渐地漫过他们头顶,有几个人想攀爬高台,被指挥使强行扯拽下来,落入水中,他们的盔甲重,不多时全队人连同指挥使一起,在水下都没了声息。

    那水面一直升高,直淹没司马道子府邸中所有亭阁檐顶,淹到高台支柱顶部的高度才止住,此时高台倒像是山谷中平湖里的一座水上阁楼,孤零地立在水中央。只是这阁楼之下的湖水中,浮沉着数千具亡魂的躯体和命若游丝的生灵。

    司马曜扶在塔楼边缘,往远处看去,视力所及,已尽是一片泽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鼻子酸楚,眼泪涌出来。他手指着杜子恭,对着端木宏大声吼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端木宏看了一眼季子推,季子推却呆呆的不发一语,好似陷入迷思之中。端木宏也不犹豫,滑步向前,逼到杜子恭近前,举剑疾速刺向他的胸前,杜子恭毫不躲闪,只听呲的一声,剑尖已从他的胸前穿背而出。

    杜子恭睁开眼睛,咳出鲜血来,抓住端木宏的手,虚弱地说道:“不用担心。你要问的问题自然会有答案。”说完,他全身一松,倒在地上。

    端木

    宏从杜子恭身上拔出剑,正要用杜子恭的衣衫擦拭剑身上的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这人你倒是杀不杀呢?”

    端木宏心中发毛,转身一看,见是说话的人是谢玄,已从地上站起来,阴气森森地对着自己说。

    端木宏脑中念头急转,已然明白过来,说道:“你是杜子恭那妖道?”

    那个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躯和穿戴,说道:“这人你到底杀不杀呢?若是不杀,这洪水再有一刻时间便冲到建康城下了。此时城中居民都在酣睡之中,要是水淹了城池,死亡的人数,只怕百倍于此。”

    端木宏说道:“我只杀杜子恭那妖道。你是谢将军,并不是杜子恭。”

    那个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杜子恭,只可惜闹到这一步,不论是我收你为徒,还是我拜你为师,都不太妥当了。”

    端木宏恨声说道:“我杀你毫不费劲,只是我杀了你,你便立时附身到另一人身上。你敢告诉我,我要如何才能杀了你么?”

    杜子恭哈哈轻笑,说道:“慧远禅师敢于承认他不如胡图澄,我也敢承认,你的剑法了得,我此时此刻不敢告诉你怎么才能杀了我。”

    端木宏说道:“那此时此地,你要怎地?”

    杜子恭仰头往了一眼天空中的明月,他既是对着端木宏,也是对着司马曜,慢慢说道:“我听说这个糊涂的皇帝要拜那个无用的季子推为师,便着急得很,忍不住来毛遂自荐一番。若是糊涂皇帝忽然头脑澄明起来,换了主意拜我为师,还是一样的天尊道为国教,就不会再死更多的人了。连同那甬东、夷洲,海上群岛三十万军民,一千多艘战船一并归顺。我作他的师父,保他少说三十年皇位不坠,不必再担心权臣加害,疾病伤身,你说,这样的好买卖,到哪里去找?”

    司马曜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已经开口说道:“听起来确是个好买卖,可要在一刻之间便做出决断,未免急人所难。”

    司马曜朝说话那人看去,见那人四十来岁,留着南人少见的络腮胡须,倒和自己有三分相似,仪表威严,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心想此人是谁,从坐席的位置来看,像是谢玄所带之人,定是北府军的将领。他想,我平时呆在宫里的时间太多,和大臣们交际不出司马道子、王恭的圈子,对谢安那边就不怎么亲近。今夜我如果能平安脱厄,定要在谢安谢玄这边好好结交一番。

    杜子恭说道:“糊涂的人给他三年也不够想明白,聪明的人给一刻也便足够。”

    那人笑道:“你才说糊涂皇帝这,糊涂皇帝那,可此时却当他是聪明人,只给一刻时间做决断,岂不是前后矛盾?”

    杜子恭也笑道:“待到建康城淹了,才知道这皇帝是糊涂还是聪明。”

    那人接着说道:“你说司马氏

    得国不正,所以国祚不久,那你这样水淹僧众,水淹建康城,杀死这许多无辜之人,哪怕迫使她就范,他以后皇位能坐得安稳么,就不受众人的非议么?”

    塔上众人一齐朝这人看去,觉得他说的话别具一格,又精妙,又无忌。但除了端木宏之外,众人都不认得这人是谁。

    杜子恭抬手,手指搓在一起在额头上停了一下,这是天尊道表达哀悼的手势,然后说道:“这里淹死不过几千人而已,如果水淹到建康,死亡大约要以十万计。可朝廷要兴兵讨伐甬东、舟山乃至夷洲,我天尊道和乞活军两部,一定会拼死抗争,最后就算被平定,双方死亡的军民大约要以百万计。两相权衡,如果仅死千许人便能够消弭战事,功德无量,这杀人的罪我背得起。”

    慧远禅师口中念佛,说道:“杀一人,救十人,并非慈悲之法。”

    杜子恭嗤笑,说道:“手握刀剑的,哪一个又算得上慈悲之士?你们这些秃驴依附手握刀剑的人,对他们的恶行视而不见,换得田地和金钱,自以为独立于世外,这又是什么慈悲之法,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罢了。”

    先前那人说道:“你讲得也不错,但为何不先把条件摆出来,便径直用这样杀害无辜的法子来强迫接受你们的条件,就算是你提的交换确有某些合理的地方,也变得无法接受了。”

    杜子恭哈哈大笑,说道:“腐儒之见,只会说不会做。”

    季子推安静地坐在一边,耳中轰隆作响,眼中黑影越来越大,只嫌这些说话的人们呱噪。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从未想过要作为一个盲人继续活下去,苟延残喘,他宣判此刻就是自己终结之时,只是要死得有价值。

    他杵着木杖站起身来,对杜子恭说道:“你马上退去洪水,我便不与你为难。”

    杜子恭盯着季子推看了一眼,说道:“为难二字,便是张盛活过来,也不敢对我这么说。”

    季子推对他怒目而视,手中杖用力地捶在地上,大吼一声:“破!”

    他的话音未落,杜子恭忽然像被一个隐形的人掐住脖子,从地面提将起来,悬在半空。他拼命地挣扎,可是除了双脚乱蹬之外,毫无办法。端木宏见状,急忙开口喊道:“不要伤他的性命。”

    季子推举起木杖,指向悬在半空中拼命挣扎的杜子恭,他口中念着咒语,猛地将杖一挥,那人的身躯从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端木宏冲过去扶起那人,仔细辨认了一番,对季子推说道:“师伯,那杜子恭不在谢将军身上了,他逃掉了。”

    季子推步履蹒跚地走到近前,用手触了触谢玄的身体,黯然说道:“不对,他还在。”

    端木宏急道:“那该怎么办?”

    季子推眼睛死死地盯在半空某处,说道:“待水

    退了再说。”

    端木宏朝季子推看着的那地方望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心中惴惴,问道:“那我们该怎么退水?”

    季子推说道:“他昏过去了,洪水无所听命,已经在消退了。”

    他看不见洪水在消退,他只是感受到在钟山山间蔓延着奔向建康城的水势,猛地一滞,由刚猛的狮子般的奔流速度,化为一片柔情,凝噎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