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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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危路

    走了几里路,青条石路朝北弯去,他们两人离开大道,走进森林,回到崎岖的路上。行到黄昏,他们估摸着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便在林中就地歇下,预备第二天一早出发,阿里斯托往回走,若恩继续朝东行。

    他们晚上简单地吃了些酸面包,就分别躺下入睡,躺了许久,若恩还在为白天的问题所困扰,越想越心乱,坐了起来,望着月亮发呆。

    阿里斯托听见若恩的响动,也起身来,问道:“你是为终于要一个人前行而兴奋得睡不着么?”

    若恩自嘲地一笑,说道:“差不多是这样。”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想象一个人,这个人和你的观点大体上相反,但和你一样博学而诚恳,注重事实和逻辑,你并不会偏袒自己,也不会糊弄他,他和你对话,你和他对话,这样就不会觉得孤单;独自一个人不会孤单,在人群中也不会。为了真实,你甚至可以给他起个名字。”

    若恩立即在脑子里塑造了那么一个人物,但他面目全非,也没有自己的观点,若恩有些沮丧地挥散了这个形象,向阿里斯托问道:“主祭大人,你说罪是一种特殊的中介,意在说明有罪的人距离亚里斯更近,那这是一种宽宥罪行,甚至是鼓励罪行的理解么?”

    阿里斯托严肃地看着若恩,好一会儿才说道:“只要你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会回答,是的。有罪的人更容易感受到亚里斯的宽宥和仁慈,但‘鼓励’是一个超出必要的表达,因为世界上现已经存在的罪孽本身已经足够多了。我们何必鼓励呢,我们只要愿意正视它们就足够了。”

    若恩吁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当然是这样。但是,你同时提到了危路,危路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阿里斯托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说道:“危路在于我们有多热爱亚里斯,以致我们愿意做出一些我们明知道是违反他为我们所指引的道路的事情来;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走在危路上了。”

    “那么,我们都在危道上,是么?”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我和你,包括从君士坦丁堡来的人,那些正在君士坦丁堡神庙里谋划的人,都行走在危路上。这不是一种和稀泥的说法,而是指出我们自身的危险性。”

    “引导人认识和接近阿里斯,这是危险的么?”若恩有些颤栗。

    “我们都想做对的事情,但没人知道我们正在做的究竟是什么。我们说交给阿里斯来裁决,实质上就是我们不知道。我们按照某些既定的道路去行走,去说话,劝诫人,我们自以为这是对的,但把这些放到一个被拉长的时间里去看,我承认不知道是一个更接近真实的答案。”

    “但在不知道之下,我们仍然是有戒律的,愿意约束自己。”若恩用陈述的语气发问

    。

    “当然是。”

    若恩倒头睡下,阿里斯托的话让他既迷惑又澄明,既犹豫又果断,既绝望又坚信,像一团火焰并不知道自己为何燃烧而依然燃烧一样,他盯着这团火看,火光跳动,困意快速地来临。

    早晨若恩醒来的时候,阿里斯托已经不见了,若恩知道他夜里便已经离去,他恍惚听到他的响动,收拾离去的声音,还觉得是个梦,但并不是。他知道阿里斯托不想和他俗气地道别,他不会拉着他的手,说对卡里乌斯说过的那些充满感情的话,那会把他和自己的感情降低到一个更为俗气的层面上。

    行走在危路上,是一种富有意味的激励和启示,也许还是一种原则。若恩收拾背囊,重新上路后,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单独旅行,没人商量,没人帮他做决定,所有事情都必须自己来。阿里斯托告诉他可以想象一个伙伴和他对话,但这个伙伴既还没有塑造出来,看起来也不适合用在日常的行为举止上。

    语言是首要的问题。他会希腊语和拉丁文,听得懂犹太语,但他不懂凯尔特伊苏利亚人的加拉提亚语,也不懂弗里吉亚人、卡帕多西人、波斯人的语言,这是他所知道这片大陆上居住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也许还有别的他连听都没听过的语言,他唯一的指望是对方至少会希腊语。

    若恩找了一根树枝当手杖,牵着马,往东行去。走了十余里,他找着一个讲希腊语的小村庄,在这里略作停留,补充了些草料和水。然后问着向东方去的下一次村庄的位置,不做停留的向那里行去。

    村子里的人不多,除了若恩随便敲开的一户人家为他提供了免费的井水,另一个养马人收取了若恩两枚铜币才肯提供三天的马匹吃的豆料,以及在快走出村子农地范围之前遇见的一户耕种劳作的人家之外,他差不多没有碰见别的成人。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带着一群孩子从若恩进村子便一直盯着他看,事实上也许是盯着他的马看,他们好奇为什么一个人牵着马而不骑着它,他们议论着,仿佛若恩是奴仆,而主人在不远处,或者干脆是个隐形人。有个孩子甚至朝马背上投去石头,想要证实那儿实际上坐着一个人。

    如果是在安克雷,若恩会向这个孩子头施舍两枚铜币,让他用这些钱去买鞋糖果分给别的孩子,但在这儿,他不敢这么做。纳加尔告诉他,不要向任何人展示你是慷慨的,而应该显得好像只剩够一天用的钱和口粮,不能靠装出来,而要内心真的这么认为。若恩听从了他的建议,也因此什么也没做。

    他这样走了一天多,下一个村庄仍然遥遥无望,他小心节约地喂那匹马豆料,按照纳加尔的交代,在不奔跑的前提下,一份豆料加四份路边的野草就可

    以保证它的健壮,他携带的豆料足够接下来十天之用,但他就是觉得紧张,因为不是每个村庄都有养马人。

    晚上他睡在山林里,认真地想起斯汀和格瑞姆来,他们的死被活着的人刻意避开,好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但要说这是什么问题,他所知的很有限,只能想,这很不幸,幸运的是死的不是我。

    第二天正午过后,若恩又疲又累,本想歇下,忽然望见一条小河,河只是寻常的河,但他心中似乎得到什么启示,便放弃了往东方去,而是顺着流水的方向逆流而上。走了好几里路,来到一处从山壁上垂落而下山泉,山泉看起来比井水要清澈甘甜,若恩欣喜地取下皮袋去接水,这样他即便接下来一天里都走不到下一个村庄,甚至两天,也不用到水流缓慢的小河里去饮水了。

    他想好了今天不再走,就宿在这里,好好地整理一下。

    一个皮袋刚刚接了一半,一支箭嗖的飞来,将他手中皮袋射个对穿,箭杆留在上面,袋中水汩汩的流出来。若恩第一反应是这水袋破了可该怎么补,随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惊惶地转身四顾,看见六七人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四处,将他围个严实;这些人都手持兵刃,眼神凶狠地望着他。

    若恩花了一点功夫才想起来,他们的服饰和诺安人一样,这些人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但看起来他们就是原先莱昂部族的人。为首的一人手持短弓,用戏耍猎物一般的嘲讽笑容对着若恩,用希腊语说道:“你就是那天给我们祝福的人,你的名字叫若恩。”

    若恩心里一沉,说道:“我是。”

    “感谢你的祝福,虽然我不信你们的亚里斯,但我宁愿相信这使我们获益不少,也许你就是那场战斗我们能够获胜的关键所在,但很抱歉,你没有奖赏,我是来杀死你的。”

    “我能有幸得知这是为什么么?”若恩搜肠刮肚,除了这个想不出该说点什么。

    “你的亚里斯如果真的存在,会让你知道原因的,不用我来告诉你。”

    若恩呼吸紧促,说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

    那人有些警觉,但还是说道:“乐于告诉你,我叫摩尔,是莱昂修斯的参谋,我有幸和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若恩在君士坦丁堡呆到十二岁以前,继父教他练过简单的格斗术,但他早已经忘光,到安克雷之后他没像卡里乌斯那样碰过刀剑,任何兵器也没有,他在厨房帮忙时用过小刀,仅此而已。他没有任何反抗眼前这人的可能性,他知道这一点。

    他朝围住他的人们身后望去,希望看到任何获救的希望,比如说,塞纳,两天前,他刚刚救了他。但他没看到什么隐藏着的人。这也使他心下沉,但也略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

    觉得有些奇怪,对方并没有下手,好像仍然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者对他而言时间变慢了。

    “是因为克洛伊的原因么?”若恩问道,他没再指望什么,随心而问。

    他的这句话让摩尔有些生气,他背好短弓,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走到若恩身边,挥手打掉若恩手上带着箭的皮袋,说道:“跪下。”

    若恩顺从了,他跪在地上,脑中快速地闪现各种适合死亡前的祷词,但他觉得一个也不合适此时此地。

    “最后的时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摩尔问道。

    若恩抬头望了摩尔一眼,说道:“是的,当然有,不过不是对谁说的,而是我自己的祷词。”

    他垂下头,将双手捧在胸前,口中无声地念叨道: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但我从未见过他;我行走向他的国,但永远不会到达;我轻率地离开我的女儿,不能陪伴她的成长,这是我的罪,但愿这罪不再延续在她的身上;我沉溺在欲望与虚荣中,我让别人以为我是那个我实际不是的人;主啊,我从未真正接近过你,只有到了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意识到已没有时间修正我的罪。我不愿意,但我只好接受这一切,请给我平静,请接纳这个罪人走近你。迪利西亚。”

    匕首刺进若恩的胸膛,并不怎么疼痛,他甚至没意识到已经发生,直到匕首整个没入他的胸膛,他呼吸不上来,这是一种别样的疼痛,甚至有些舒畅,口中多了怪异的甜味,身体不自觉地朝前佝偻,无法伸直;匕首又很快猛地抽离,鲜血喷涌出来,若恩他立即感到了身体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生命通过这缺口正急速流出自己的躯体,这种流失如此真实,以致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沙漏,可以数得出剩下的时间来;而这个沙漏不会再翻转过来。

    若恩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并且记得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光影。很快,他失去了力气,甚至连维持眼帘睁开的力气也没有,光影变得模糊,无情地褪去光泽,使他坠入黑暗,耳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混响,失去它们本来的意义。他向前扑倒在地上,像是睡回母亲的怀抱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