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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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巫法故事

    那只云豹正在饥渴当中,又累又饿,脚下乏力,跑不起来,只勉强地走着,姜月仪花了一点时间熟悉这个新的身体,即便没能附身在虎熊身上使她失望,这只云豹的身体也比原先人的躯壳要有力而灵活得多了,这让她欣喜。

    但她的思索不那么灵光,这是她逐渐发现的一个问题,即便她早已经是垂垂老者,头脑已经大不如前,但此时附身在这只云豹身上,思考的速度更要比在人身上时的一半的一半都没有。

    那是在思索作为姜月仪在接下来的榆中局势时所感到的迟钝,而并不是作为一只云豹所感觉到的迟钝。她依然可以扑进山涧中如熊一样抓鱼来吃,稍微解了饥渴,她踞立在岩石之上,像老虎一样睥睨四方;她攀上大树的杈桠,又如飞一般跳落下地。这是她年轻时都不曾拥有的活力,觉得自己能和这个云豹的身体相处得好极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还具备形体,可以自由的行走,即便她同时也没法再说话,没法再执笔写字,甚至连和人做眼神的交流似乎也可望不及的了。

    她朝着山下走去,但又有一种执拗的力量在努力使她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似乎比她要往榆中城去更为坚决。她向山下榆中城的方向走上几百步,又控制不住地往山中的方向走上几百步。她有些迷惑,决心先放弃前往榆中城的坚持,顺从着这只云豹身体里本来的意愿往山中行去。

    她,或者是它在山林间穿行了许久,来到一处山岩下灌木丛中,它情不自禁地快速跳跃进去。灌木丛中有两只幼小的豹子头尾相衔,还在酣眠中。姜月仪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又喜又悲。

    她伏在幼豹的旁边,脸挨在一只幼豹的脸旁边,望着它合上的眼睑,湿润的鼻尖,较小的鼻梁,像是憨笑的面颊和嘴,身体蜷曲做一团,随着呼吸而起伏韵动,毛发还有些沾结在一起,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姜月仪猛地想起什么,她一弓身站了起来,跳出了灌木丛。她跑回到刚刚抓捕到鱼的山涧间,又捉了两条鱼衔在口中带回来,丢在幼豹们睡着地方的一边。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乳房发胀,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又趴在一只幼豹的头边,心中想,我究竟是姜月仪,赤亭羌的大释比,还是一只母云豹,正当壮年,才刚刚生下两只小豹?

    这两只小豹大概连眼睛都还不能睁开,一步也走不了,还要母亲在原地哺乳。哺乳,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记忆,姜月仪生下姚竞那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

    她情不自禁地想,姜月仪已经死在了兴隆山的山中,猎人们不消几天便可以发现她的尸体,我不是姜月仪,我是这只云豹,我有两个孩子要哺育。或许十天半个月,或许三个月半年,姜月仪的魂魄也会最终消失得

    无影无踪。这样很好,羌人部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死去了。

    她怀抱着这样的结论,几乎安定下来睡着,但她又想起了姚玉茹,那只狐狸使已经出发了半天,也许在半天后它就可以找到姚玉茹,传递出自己的消息,而她在几天后便会来到榆中,找寻自己。

    彭启静说,也许她会杀死奉了自己的召唤而来的姚玉茹。

    姜月仪浑身发冷,念想到这一点,使她不得不又回到了姜月仪的身份中来,同时也回到了赤亭羌大释比的身份中来。她望着就在自己脸前不远处酣眠的两只幼豹,心中被左右撕扯得疼痛。

    天色渐渐放明,她站起身来,将两只幼豹衔成一排,使它们醒来。它们果然还不能睁开眼睛,她将乳头凑到它们的嘴边,两只幼豹张开嘴,咬住她的乳头开始吸奶。

    她能感到乳头一松一紧地被吮吸着,生命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幼豹的身上,这是多么令母亲感到心满意足的一刻。

    两只幼豹吸饱了奶,各自打了半个滚,又浅浅地睡着了。

    姜月仪站起身来,跳出灌木丛,在山间走了许久,拿不定主意该在山中觅食,还是走回榆中城去做点什么。羌人喜爱狩猎,但对动物灵性最为敏感而尊崇,她回到城中,只要表现得如同神兽一般,不会有安全的问题,反而会取得被敬爱和保护的特权。她是所有羌人里最懂得神兽该如何表现的人。

    她行到一处山梁上,朝榆中城望去,望见城中释比祠冒起了滚滚的黑色浓烟,心中不由得一慌,心想,释比祠中全无火种,不会有什么意外,起了火一定是有人放火。不过,放火的人是为了烧死我,还是因为发现我不在而放的火?

    虽然她现在脑子转得极慢,但也很快想到,我要尽快地去,尽快地回到幼豹身边。

    她依稀记得此处不远有一个山坡,她快速跑到那里,选了一条路线,朝下飞奔去。

    前几步还好,但随之身体变失去了平衡,变成了朝下的滚翻。她有些意气用事地并不减低速度想法先站住,还腾出爪子尽可能地推一把,让自己滚得更快些。这样一直从几十丈的山上,直滚到山下,浑身疼痛,灰头土脸,但总算身上没有大伤。

    她躺在地上好一会,等待疼痛退去,终于有力气站立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平地的方向走。到山中砍柴的伢子发现了她,吓得飞跑回城告诉大人,不多时十几个猎人骑马手持弓箭赶来,看见一只黑色斑纹的云豹庄严地坐在空地上,目光悲悯,望着众人,不闪不躲。

    猎人们狐疑地望着云豹,谁也不想张弓搭箭。

    姜月仪低吼一声,站起来缓缓朝去城里的道路走去,猎人们更加惊讶,分成两列将云豹包夹在中间,好像府仪随扈一般,护送着云豹走入城中。

    入了城,云豹直

    往释比祠走去。

    释比祠外聚集着许多人,地上积着不少水凼,是附近居民救火时泼洒留下的。围观的众人猛地见一只云豹出现在街头,全都吓了一大跳,又见猎人们就在云豹两边随从,不由得惊诧莫名。

    姜月仪进到释比祠中,见到被火焚后的狼藉,心中又是悲伤,又是疑惑。

    释比祠的大火是凌晨才起的,火从白石堂前而起,火势迅猛,焚毁了整个白石堂和毗邻的十余间房屋,连同大释比的静室和卧室在内,直蔓延到庭院才停,只剩下了四层高的释比塔和释比祠的后堂保持完好。火被救灭之后,人们在火场内找到三具尸体,一人是释比塔的侍卫,另两人都被烧得焦脆,萎缩成一团,看不出是谁,人人以为其中一人就是姜月仪。

    姜月仪走到祠官毛青的面前,一只前爪轻轻地搭在他的草鞋上,微微低吼。毛青先是一愣,随即隐隐猜到大致。他虽然不修习术法,但对释比术法知悉甚稔,其中有一种投魂术正是人死后将魂魄投射到近旁的动物身体里,猜想这定是大释比,她遇难之后魂魄寄寓在这云豹体内又回到这里。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云豹的脖子,悲恸地低泣起来。跟随进来的猎人们,以及其他人见状,不明白也明白了,俱都垂头默哀。

    姜月仪没法说话,只是简单地低吼。毛青悲恸过后,着使另外两名祠官一起,将进到释比祠中的人们劝离,然后带着云豹走到释比祠中烧得最严重的一处,正是释比祠的白石堂前厅,黑色的灰烬中有三具尸体,全都被烧得焦黑,面目难辨。

    毛青试探着问道:“阿娘,是你么?”

    姜月仪低吼了一声,点了点头。

    毛青接着说道:“这三具尸体里,有一个我能辨出是束延东,另外两个我认不出来,不知道你的真身是否在其中。”

    束延东是四名祠官中的一人,和毛青算是同僚。

    姜月仪摇了摇头,低吼了两声。

    毛青稍微展颜,说道:“我懂了,阿娘,真的是你。你的真身不在词里,在哪里?我去给你找回来。”

    这个问题姜月仪却没法通过摇头或点头来回答了。她只是摇摇头,走到三具尸体前,仔细地观看。看不几眼,她已经认出其中一具是束延东,猜出一个是巩美人,一块玉坠落在身体的下方,那玉是许多年前姜月仪送给她的。

    巩美人身形比姜月仪高大得多,但是在焚烧后,身体蜷缩成一团,竟然变得和姜月仪差不多大小。

    但另一具尸体,姜月仪既认不出,也猜不出究竟是谁,只看得出那是女人。

    她用爪子挑着那块被烧毁绳子的玉坠递给毛青,毛青接过玉坠,仔细地瞧,略微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是巩美人!”

    毛青接着说道:“阿娘,火扑灭之后,彭启静和

    姚晃先后来过,并非同时来,是一前一后的来,都是略微看过之后便走了,我也想还有巩美人未到,原来她在这里被烧死了。”

    姜月仪觉得疲乏,她焦躁地低吼了几声,侧身躺在了空地上。

    毛青说道:“阿娘,这里我们立即便收拾,你先到塔上去休憩一番。”

    姜月仪站起身来,走到白石面前,见那白石正面有许多被烧成黑色焦痕,手指甲一抠那黑色便掉,焦痕下面白石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样。她顿时明白过来,愤恨地高声吼了十数声,绕着巩美人的尸体转了三两圈,仍不解愤恨,又咬着她的臂膀,将她的身体拖拽着走了好几步,最后跳开,跳开之后还冲着尸体怒吼三声。

    毛青和另两名祠官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猜想这次大火是因巩美人做了什么而起,但巩美人到底做了什么,只有姜月仪才知道了。

    她抬了抬手,让侍卫把三人的尸体收殓起来。毛青同时派人去通知巩美人的丈夫。另一名侍卫在释比塔上收拾出一个房间,请姜月仪过去休息。

    出了白石堂,姜月仪站在释比塔前,此时天色晦暗,她的心中也怪异至极,宛如回魂时刻,只是回的不是自己的魂,是释比祠死去了,它的魂魄回到自己面前。

    她如同平时那样来到自己的房间,趴在房中,一点儿倦意也无,脑子里一直在想,我始终还是姜月仪,山中的豹子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羌人,是赤亭羌,是姚玉茹。既然姚玉茹卷进来已经无可挽回,那么要做的就不是妥协忍让,而是一定要达成召唤她回来的目的,击退姚晃和他背后的姚苌,而姚玉茹自己,也要最终平安无恙。

    姜月仪这么想着,觉得浑身热血激荡,希望姚晃和姚苌就在自己眼前,自己可以扑将上去,将二人撕扯个粉碎。

    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她似乎听见门外有人在走动,那是祠官,还是彭启静亲自来窥看自己的动静?

    彭启静真的会加害姚玉茹么?我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姚玉茹,我的可爱的孙女。

    就怕牺牲了自己,甚至牺牲了姚玉茹之后仍然于事无补,那样对得起姚竞么?姚竞选择置身在赤亭羌的事外是对的。姚襄必定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不会喜欢这个儿子。但姚襄已经死了三十年,而姚竞还活着。

    唆使王若杀死雷良芹的人是谁难以查明,查明了于榆中的角逐也毫无意义。巩美人身死和释比祠的火灾却代表了反对姚氏支配赤亭羌又一次挫败。那是巩美人绝望之余,在白石之前自刺十三刀所施的血祭,以焚月之法烧毁自己,发愿让时光倒转,回到过去某个时刻。这是羌人千百个传说中的法术中的一个,她十几年前给巩美人讲过这个术法,也告诫她说,从来没听说这个术法是有用的,用它形同自杀。

    如果有用,姜月仪自然会它用来拯救姚襄,那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姚襄,而不是让一个愚蠢的徒弟为了拯救某个贪污腐化的俗人而自杀,同时烧毁掉大半个释比祠。

    忽然,她感觉到了自己五脏六腑对鲜血的渴望,渴得要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