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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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姚襄往事

    姜月仪的静室内有一块黑曜石,大约有拳头大小,形状不规则,看上去勉强像是一个头像的模样,黑曜石前有一座小香案,香案里积了厚厚的灰,插着点燃了的三支焚香,烟雾袅绕。姜月仪一个人坐在静室的地上,望着黑曜石,内心翻滚起许多陈年旧事。

    这块黑曜石是姚襄在他最后一战的前个晚上交给她的。那时候东归的羌人部族被氐秦阻挡在三原,进不能进,而退亦难受。姚襄不肯退,他不听众人的建议,执意在此决战。他对她说:“如果明天决战不利,你和竞儿今后就以这块石头来拜我。”

    “为什么我们不能退?建康那边还是有许多人同情我们,愿意为你申辩。”姜月仪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

    “我不愿意和一帮腐儒去对质什么忠义,更不能容忍赤亭羌的部众分拆开了去给他们做奴隶。”

    “可是,战败了的话,情况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了。”

    “你是部族的首领,你要忍得了屈辱。”

    最后的战斗会议已结束,将领们率领着各自的部众赶赴集结地,这时候劝姚襄要忍受屈辱显然太晚。姚襄看起来有些生气,但他仍然和颜悦色地对妻子说道:“也许是别人,但不会是我。要么骑马率领大军回到南安,要么葬身在前面的沟壑当中,这是我的选择。”

    一语成谶,他战死在第二天。

    那一天也成了姜月仪一生的分割点,之前和之后截然不同。

    姜月仪还记得那块石头原本不像姚襄,根本不像任何一个人,但后来拜得久了,却越来越觉得和姚襄像模像样的相似,无论是外表,还是质地,像到骨头里,像到痛心流泪。她还疑心说这难道是专门雕琢出来不成?只有回忆起那夜的情景,她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块用来寄托思念的普通石头。

    姚襄从姚弋仲身上继承了刚毅与善战,多了仁德和乐观,少了阴狠和残暴,在姜月仪看来,这和他们生长在滠头有关。滠头,是姚弋仲带着六万户三十万羌人从天水迁往关东后的落脚所在,在那里他们垦殖、打仗,生儿育女,接受汉人的文化,为时近二十年,他们几乎抛弃了所有羌人在故土的传统。

    当他们中少部分人终于辗转回到凉州故地的时候,除了还保持着姓户的建制,还能说一点混杂了口音的羌语之外,留在本地的羌人部族已经视他们为汉人。他们又流了许多血,才重新在故土围起生存的篱笆。

    姚氏是赤亭羌的领主,姚弋仲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中性的角色,他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坏,好坏相抵消,功过相折冲,总体而言他是个合格的酋长,领着部族出走,沿途吸纳慕名而来的各族人等,使赤亭羌壮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长期征战,也使得新的赤亭羌损失惨重,在他临死之前

    ,姚弋仲嘱咐姚襄带着部族回归天水。

    而姚襄完全不同,他对部族只有深切的爱,从无索取,他的勇敢和睿智来自于对部族的爱,他辗转苦战,不计自己荣辱得失,来自于对部族的爱,他最后的冲动与殒身正根源于此。

    姚襄身上的一切好,来自于滠头,湮灭于三原。接下来,就是他的弟弟姚苌对赤亭羌永无止境的榨取和掠夺,从人口到财产,小小的赤亭羌供应了姚苌三十年来绝大部分的兵源和支应,使得姚苌看起来始终有一支还算有力的羌人部队,让外人觉得姚苌是整个羌部而不仅仅是赤亭羌的领袖。

    今天,他最小的弟弟姚晃也向族人们展示了他可以多么可怕。苻坚允许赤亭羌重新在榆中安顿下来的时候,还有一万多户接近八万人,二十多年后,现在反倒只有只有不到四千户三万人了。王化吉所说的赤亭羌就要灭亡了,当然不是危言耸听。

    姜月仪常想,姚襄挑选一块黑曜石留给她,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因为即便生长在关东之地,姚襄也知道羌人是尚白色,崇拜白石的,他留给她一块黑色的石头,是对传统隐秘不言的对抗。作为赤亭羌的大释比,她不敢将黑石暴露在众人眼中,只能藏匿在静室里,悄悄地祭拜。

    姚竞没有留在族里继承他父亲的位置和封号,是因为那时候他还幼小,姚苌先继承了它们,姚竞长大后不喜欢羌族习俗,不顾一切地脱离而去,居住在汉地,穿汉服,说汉话,娶了汉人女子为妻,她不加阻拦,也与此有关。

    等三支香燃尽,姜月仪出了静室,走到在白石堂前跪着的巩美人身前,对她说道:“你回去休息吧。”

    巩美人磕头站起来,说道:“师父,难道你就容忍他这么胡来?”

    姜月仪想也不想,说道:“你已经输了这一阵,还想怎么样?”

    “我输赢不可怕,但是让姓姚的这样下去,部族一定会垮掉。”

    “他改掉了条件,还算好,不算很苛刻。”

    “这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先拿回酋长的位置,接下来几个月找各种理由变更条件,坚持要抽更多的丁走,我现在就能看到。”

    姜月仪默然,她想,这几乎是一定的。但姚晃决心这么做,敢于这么做,自然一定是姚苌坚持这么要求的。以姚氏此时在榆中的存在,想办法将姚晃驱赶甚至杀掉并不难,但往后呢,姚晃没了之后姚苌一定会来,他不把赤亭羌最后一个男丁抓走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不对抗姚苌,赤亭羌十几年后也许会消亡,但对抗姚苌,也许一两年内就会灭亡。

    巩美人接着说道:“彭启静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等那些骑兵一走,我们想怎么弄他就可以怎么弄他。”

    姜月仪有些怫然不悦,说道:“既然如此,你说给我听做什么?”

    “我

    怎么敢擅自做主,当然要给师父请示的了。”

    “请示我?你让彭启静透过猫使来监视我,有没有请示过我?”

    巩美人有些慌神,说道:“那个不关我的事,是彭启静自己做的。”

    姜月仪心中冷笑,说道:“你几个都是我教出来的,你们会什么伎俩难道瞒得过我,真当我已经老得快死掉了么?”

    巩美人慌张地否认说道:“弟子怎么敢,那真的是彭启静自己做的,绝非弟子指示。她还透过鸟儿去偷窥到小雷与姚晃私通,还好师父今天选了彭启静做侯任大释比,如果选了小雷,那就糟糕了。”

    姜月仪手抖了一下,说道:“小雷和姚晃私通?她不是有个兄弟在长安朝中,还在帮王化吉上书乞求归顺王的封号,她怎么会和姚晃私通,她是马上要完婚的人,怎么会看得上那么一个坏胚子?”

    事实上她知道所有这些,她这样说,只是要接着说出下面一句话来,“你不也和王化吉关系暧昧,羊烨知道这件事么?”

    这毫无必要,许多年前她就知道所有这些,但从来没有指责甚至指出,她这些年来寡淡如水,只有今天才略微动了一些无名的火气。

    巩美人垂头说道:“弟子做错的事,今天已经得到了报应,以后还会一直有报应,弟子一天不死,就一直要受到这个报应。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让姚晃猖狂下去。”

    姜月仪说道:“说得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巩美人迟疑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惚,面目扭曲地说道:“我们应该先下手,杀掉他。”

    姜月仪怜悯地看着巩美人,轻轻地说道:“我懂了。”

    她没有说出来,但她已经知道,巩美人说的先下手并不是说接下来的事情,而说的是过去某个时间,他们早就有过想法,也许已经做了安排,只是恰巧被姚晃赶在了先手,顿时毫无还手之力。当然,她也许仍然在想接下来仍然可以先下手。先下手杀死姚晃,仿佛姚晃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但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对姚苌的担心呢?

    她厌倦这些勾心斗角的争斗,这和她的本性完全不符,何况她已经这样老了,就算她的权威和术法可以战胜每一个对手,包括这三个貌合神离的弟子,正在兴风作浪的姚晃,乃至还隐藏在长安的姚苌,但战胜之后又能如何,她甚至没法把这些胜果保持得稍微久一些,在她的大限来到之时,这显然就在一年以内,她能够取得的所有胜利都会变成更加无法收拾的溃烂,加速赤亭羌的崩溃瓦解。

    她想,这也是一种寿极则辱,她决心退缩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再管这凡事俗务。她对巩美人说道:“回去以后喝点米酒,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夜里,她喝了点米酒,以为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但合上眼

    便看见姚襄。他依然那么年轻而光鲜,像一枚刚刚铸出来的钱币那样,咬在嘴里会有一种甘甜的味道,而她已经老朽得可以做他的祖母了。她想,将来在地下相见的时候,他大概会嫌弃自己的模样了。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忽然出现在她和他之间,她糊涂了,甚至一时没想起这是谁。

    半夜有人来敲她的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但并不唐突,当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就不唐突,敲门进来的祠官告诉她,雷良芹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