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36章 太一清气

    这句话,在几天前也从此刻已经倒毙在地上的乐闻口中问出来过,也带着数十名士兵,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们的小船系在船队的末尾,一路来到建康城外;端木宏坠水之后,还强塞给他一名弟子。季子推看了看身旁的麻桓,心中便很想说不是,这是自己生来软弱任性与逃避的秉性,只是在这里却已经逃避不了。

    他没来由地迟疑了一下,终于答道:“贫道季子推,从龙虎山而来,受天师张昭成之命,来到建康城,觐见皇帝。”

    发问那人连忙翻身下马,躬身作礼,说道:“弟子是丹杨尹王恭麾下从事中郎陈卓,受丹杨尹的嘱托,前来接引师尊一行。”

    季子推在心中默念了一下陈卓这个名字,问道:“你自称弟子,莫非也是信奉我正一道的弟子?”

    陈卓恭敬说道:“弟子才得授百五十将军箓,还未授道士箓。”

    季子推说道:“不错,但愿你功德精进,早授道士符箓。”

    陈卓笑道:“承师尊的福愿了。我原本要乘船赶到石头津上恭迎师尊,不想建元寺的水陆法会封了淮河进出,只好率人马赶到石头津,所以迟了一会儿。到了石头津,不见师尊。本以为师尊还在途中,弟子便在石头津上设了帐篷旗帜,预备留人等候几日,却又想起途中遇见师尊乘坐的这辆牛车,先前弟子没能尽职问个究竟,便匆匆赶来查看。还好天佑我道,没出什么乱子。”

    季子推以为自己早过了万事不关心的境界,听了水陆法会心念一动,问道:“水陆法会,是个什么东西?”

    陈卓本想询问那位当面对他撒谎,此刻却倒毙在地的军官的事情,但他脾性和缓,也不急于岔开,答道:“那水陆法会乃是佛教中的盛大法事,当朝琅邪王司马道子,他原本也信奉我天师道的,但近年来他颇亲近佛门僧侣,此处水陆法会便是他出钱操持举办,由佛师讲法,大肆施舍饮食,说什么普渡众生。”

    季子推若有所思,口中喃喃道:“佛门……”他问陈卓道:“何谓普渡众生?”

    陈卓说道:“弟子听说,佛家讲究六道轮回,但这何谓六道轮回,弟子也是不知,只听说人死后若不得轮回便会苦不堪言。不得轮回是因为死后无亲人祭祀,或生前的罪愆过于深重。这水陆法会祭祀一切亡魂,那些未得轮回的冤魂苦鬼受祭之后,便有望普渡,回到轮回之中。”讲到这里,他偷偷笑了一笑,这是他自己为了接近某位女子而恶补来的知识,虽然甚不理解,却也为讲得似乎自己都觉得明白了而得意。

    他接着说道:“说起来,这水陆法会也是一桩积累功德的善事,只是在弟子看来,这次建元寺所办的的法事未免过于张扬奢侈,哗众取宠了一些。”

    季子推点头说道:“这普渡轮回一说,

    听起来玄之又玄,施舍饮食倒和正一道仿佛相似。我正一道讲究治病,驱鬼,炼丹,求长生,教人忏悔罪过,修桥补路,守望互助,都是平常人所做的平常事。”

    陈卓笑道:“佛门比我天师道懂得人心经营,常人喜爱浮华,便给他看浮华,常人憎恨不平,便给他许诺轮回,常人若是不信它,便诅咒他不得轮回。恩威并施,这一点我天师道是大大的不及了。”

    季子推陷入到自我的迷思中,他问道:“你倒不认为佛门的神通比正一道高,也并不认为正一道的神通比佛法更高么?”

    陈卓赶忙摇手,说道:“弟子怎敢。弟子是说经营人心这一条是极重要的。”

    季子推说道:“倘若我天师道的神通比佛门高,那百姓自然更加信服我天师道。若道民都转投佛门,自然是因为佛门神通比我天师道高。这个道理一清二楚。”

    陈卓淡然说道:“这世间能有几人见过神通?所谓神通,多半都是骗人的,能骗几个愚夫愚妇罢了。”他和季子推周旋许久,终于忍不住,接着问道:“敢问师尊,这地上中箭的几位军士,是何来由?”

    季子推答道:“他们从浔阳津上接着我师徒几人,一路护送过来。领头那人自称是姓乐名闻,奉了振威将军桓冲的军令,护送贫道一行来到建康。”他说到这里,便省略了乐闻先说送自己到竹枝馆,后来又改口说去南郡公府之事。

    陈卓摇头,说道:“按说他们不该知晓此事的,他们行的不是护送,是劫持。”

    他走到乐闻尸体旁边,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找出一个铜牌军令来,审视许久,慢慢回到季子推面前,说道:“师尊此行本来事属机密,但恐怕已经走漏了风声”

    这话近似的意思也在乐闻嘴中说出来过,季子推感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仿佛只有眼前此境才是真实的,过去几日种种,连同刚刚发生的杀戮,不过是惊梦一场。可身边麻泽之外的另一人是麻桓,并不是端木宏,这是唯一确凿的事情。

    陈卓见季子推不答,便接着说道:“此中状况,已然牵扯了不少人进来,待弟子查个究竟。不过此时弟子便先引导师尊到城中竹枝馆中住下,好好休息。王大人今日还在京口大营军中办事,他明日一定能到建康,和师尊会面。”

    这时一名兵士走到陈卓身边,和他小声耳语,听完之后,陈卓神色古怪,对季子推说道:“师尊两位弟子真是好身手,那几个贼人一死五残,身上倒都没什么创伤。我天师道真有神通!”

    说罢,他爬上牛车,亲自执鞭,驱车前行,他随身带着的几名骑兵留了两名,看守现场,其余几骑赶到前面开道。走没多久便到了西明门近前。

    西明门是建康的内城门楼,门前有一条宽十余丈的护城河,河

    上立着一座木桥通往城内,西明城门高可十余丈,门楼高耸,巨大的城门看起来如同铸铁一般沉重,城门前百多名盔甲鲜明的兵士持枪立在尖木拒马之后,气象森严。

    陈卓驾牛车行到拒马之前停下,起身拉开褡帘,并围帘一并取下,将车上人完全敞开在众人面前,对守门的队长大声报道:“丹杨尹麾下从事中郎陈卓,奉命王大人之命接正一道季子推道长一行三人入城。”一边从怀中掏出入城令牌给与守门的队尉校验。

    守门校尉仔细瞧过,招呼一骑快马向丹杨尹府邸上报。又过了许久,等那一骑回报过来,守门校尉这才抬手放行。

    陈卓侧身对季子推说道:“我家大人本就是建康城的太守,守门那军官认得我,可还是要耽误许久时间,那桓家军官想用军储营的令牌蒙混进城,平时也便算了,在这几日可谓找死。他死在城外,倒算干净,不然追究到南郡公那里,又是彼此难看。而师尊入建康觐见一事,恐怕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了。”

    季子推默然不语。

    穿过西明门,景致与城墙外风景恍然一变,与山中的寡淡相比,更是两个世界。建康西城多富庶人家,格调不如城东贵族园林的宽广奢侈,不如城南世家高门的庭院深深,却也精致琳琅,浮华生动。他望着路旁街景,贩夫走卒,饮食杂货,旗幡如阵,远处青檐白墙,绿树红花,亭台楼阁,丝竹之声隐约,乡音也是隐约,季子推心中满是苍凉。

    从西明门进城,在皇城外大道上行至中枢大道,折向南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竹林掩映之处,往里行上片刻,又进入一片松林,松林中有一座幽静典雅的馆舍。牛车停在馆舍门前,陈卓先跳下车,搀扶季子推下车,将他师徒三人导引进馆。

    此处竹枝馆乃是朝廷修建给各地来建康办事官员住宿的所在,地处幽静,按官员等级分为几处别馆,彼此不相沟通,王恭给季子推安排的住处,乃是外官最高的三间别馆中的一间,名作“太一居”,宽敞素淡,幽处生香。

    陈卓安排季子推三人住下。此时已近黄昏,陈卓让人送来饮食,内外仔细检查再三,确信没有疏漏,便向季子推告辞,说道明日下午王恭前来拜会。

    陈卓走后,季子推唤过麻桓,检查他伤口无碍,沉默良久,开口对他说道:“既然你都来了,我也不赶你走。”他说这句话,自然是因为麻桓帮他挡那一箭,虽然即便他不挡,有麻泽在,那人也未必刺得中,但既然以身相挡,也见得了心意。

    在来的路上,季子推不免想,端木宏落水生死未卜,麻泽处理不了一般事务,自己若是死了,谁来给自己料理后事呢?也许上天就是指派麻桓来做这件事的。

    麻桓伏下身去,叩首说道:“弟子愿长随师父

    左右。”

    季子推说道:“桓家有什么阴谋,与你无关。还有,你不可向外人吐露你师兄的事情。”

    麻桓垂泪低声说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弟子并不知这里究竟有何花捎,弟子之前给师父所说的话,没有半个字虚诳。”

    季子推盯着他的眼睛,点头说道:“好,很好!”

    他沉吟许久,对麻泽说道:“你把装束去掉了,让麻桓看看。”

    麻泽转身走到窗前,放下了竹帘,这才回到季子推和麻桓面前。他将身上道袍逐次脱下,整齐叠好,最后将头巾摘下摆在床头。然后说道:“我在这里。”

    这是麻桓第一次听到麻泽的声音,一片空灵,听不出男女、年纪,以及任何的情绪,他简直怀疑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没有。他眼前是明庭窗前的香案,香案上有一个精致的黄铜香炉,窗外是沙沙吹动的竹林,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他屏住呼吸,什么话也不敢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全黑下来。季子推打燃火折,点亮蜡烛,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所在,说道:“今天你不该出手,险些惹出事端来。”

    他唠叨说道:“麻桓也不该去拦,那个人只是嘴巴上凶狠,他不敢真的伤我。”

    他微笑着说道:“不过,我都回到了家,我六十四岁了,我还有几天可活呢?”

    蜡烛爆出啪的一个花火。麻泽没有说话,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麻桓忍不住伸出手去试探,他的手指触到一团温暖的清气,在他指尖缠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