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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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卜巫之辩

    刘道邻请了两位医生来看过,捡来三付药,将药煎着后,他见哥哥心有旁骛,对刘裕说道:“哥哥,你忙你的去吧,这里一切有我,道规下学回来,他可以打我的下手。”

    刘裕守着妈妈,心中却一直在另一处,他听见弟弟这么说,忙点点头,歉疚地摸摸弟弟的头,再望一眼妈妈,狠心出门上马,往建威将军府去,叩门求见王谧。

    王谧正愁坐,见他来了,又是欣喜又是惊惶,先说道:“上午刁逵来找我,他说他发现了我为你买羽林监空缺,你也不是程宏之之事。”

    刘裕嗯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回应他?”

    王谧说道:“他之前是暗示,今天便明示了。他想胁迫我在尚书台帮他安排他继承他父亲原先爵位的事情,这事情虽然难办,但也不是完全办不到,只是要费些周折;我和他没有交情,总是能推就推。这下估计得下心去办了。而我担心的是,这事情始终是个把柄,这次满足了他的要求,可下次又会如何?我正好想找你商量,你就来了。”

    刘裕本想说刁逵已经没有了下次,心中一动,又忍住了,说道:“我这次来,是想找你借二十贯钱。”

    王谧听了,有些失望,说道:“钱不是问题,但你已经还了刁逵的钱,怎么又需要这许多?”

    刘裕说道:“我母亲病了,这次病得不同以往,耗费可能要很多。你放心,我已经不再赌了。”

    王谧想了想,说道:“我怀疑这次我们被刁逵缠上,便是因为你输得太多,又还得太爽快,他起了疑心,才一路摸排到后面的事情。你要是还接着赌,我担心我到时候也救不了你。”

    刘裕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你怀疑我借钱去赌,那我不借了。”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王谧忙拉住他,一边吩咐身边的奴仆在账房那边取二十贯钱来,对刘裕说道:“你是经天纬地的大材,陷于赌博之中,实在是太可惜了。”

    刘裕心中不快,乜斜盯着王谧,说道:“一口咬定我赌,你还肯借,你还敢借?”

    王谧说道:“我咬定你赌是我的事情,你说母亲病了要借钱治病是你的事情,你是以你最重要的事来求我的举手之劳,哪有什么肯不肯,敢不敢?”

    刘裕听了,心中触动,收起倨傲,认真地说道:“我母亲病了要钱治病也是实情,我说我没再赌博也是实情,但眼下我还有个天大的麻烦,令我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想请你为我指点一二。”

    王谧说道:“什么麻烦?”

    刘裕深吸一口气,说道:“刁逵见过你之后,也来找过我了。我听闻他调查出程宏之之事来,心知这是个深沉的麻烦,择一个僻静处便把他一刀杀了。所以你不必再担心他。我杀他虽然选在僻静处,相信没人看见,但我之前欠他许多赌债之事众

    人皆知,而今天在西口市上时,也未尝没人看见他和我在一起。所以即便不那么快,但也会很快调查到我头上,我不知道还有半天还是一两天的功夫我可以留在建康城中。”

    王谧听了,口中倒吸凉气,说不出话来。

    刘裕接着说道:“臧爱亲有孕在身,母亲重病在床,两个弟弟尚幼小,而我不得不离开建康。我所彷徨的是,我要行向何方,才能不负众人?我想请你来帮我占上一卦。”

    王谧说道:“你有那些去向?”

    刘裕略一沉吟,说道:“往东去到海上,我是天师道徒,孙泰和杜灵师祖正在海岛之上招募道友,共襄大事。你说我将来要成就大事,我常觉得在大晋这样唯重门第的制度内,我一介平民要出头,实在难乎其难。”

    王谧摇摇头,说道:“也未必,我推荐你到北府军中充实职,便是看到如刘牢之这样的流民也可以凭军功封爵,世情在变,本朝也并非一成不变。你想去海上,虽然他们现在声势不弱,有些天象看起来站在他们那边,但我以为不大明智。”

    刘裕不置可否,接着说道:“要么便去北方,秦国虽然是敌国,但秦国政治修明,没有世家门第的负担,更重军功,即便不出刁逵这事,我也是一直更想去秦国的。只是家有老母幼弟和妻子,才不得而行。”

    王谧仍摇摇头,说道:“秦国是异族。”

    刘裕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有去西方,经凉州过西域,去到那安泰之地。不再追求军功之途,学人做点小生意。”

    王谧听了,默不作声地走进他书房内室,取出一捆蓍草杆,摊在桌上,取出一截放在旁边,其余分成两堆,以四四之数相除,三变之后,得出第一个变爻,六爻之后,王谧用笔写下卦文,思索一番,冷笑一声,将写着卦文的纸撕碎揉做一团丢在地上。

    刘裕看王谧摆蓍草杆,一路算数,看得头昏眼花,见他写下卦文又撕毁,忍不住说道:“是不好的卦象么?”

    王谧摇了摇头,说道:“是我学占不精,得出一对风马牛不相及的卦文来。”

    他低头沉思一番,命仆役洗净一个小香炉来,将刚刚用过的蓍草杆投在其中,点火烧成灰,投入水中,全数饮下。刘裕几番询问,想要拦阻,王谧一一推开。饮完草灰水不久,王谧忽的倒地晕厥过去。

    刘裕和近旁仆役大惊,赶紧将王谧抱放床上,探看他鼻息如常,只像是睡着了一般。睡了一会儿忽然醒来,睁开眼睛,对刘裕说道:“你不要离开建康城,三日之内,你在秦淮河上布网,若能网起一条黑色的鲤鱼,可救你母亲的痼疾。”

    刘裕有些不解,说道:“这是你梦里看来的,这和我行向何方有关关系?”

    王谧也是一愣,才解说道:“你这人,都说了你不要离开建

    康城,你还要行往哪里去?”

    刘裕问道:“可是我杀了刁逵,这也是不要紧的么?”

    王谧眼睛翻了几翻,说道:“刁逵没死,他用了独特的法术,想必是有人代替了他死。他没死,可他见着了你杀他的狠劲,近来是不敢再有动作了。”

    刘裕更是疑惑,说道:“有人替了他死,这如何解说?莫非是我刺杀的部位不对,他侥幸活了下来?”

    王谧说道:“刁逵的确是死了,可又没死,我只能推断你杀的是他的替身。但是如何的替身,我却不得而知。”

    刘裕手扶额头,觉得困惑而不可理喻。

    王谧接着说道:“先前占卜,得出本卦是‘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而之卦却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大致的解意是你现在情况本来很好,未来却有可能变糟糕,这和你说的杀了刁逵一事预备逃难之说难言契合。我有些生气,所以撕毁卦文,用我师父教的法子,直服蓍草灰,在梦中得到更加清晰的启示。我梦中看见你在秦淮河中布网,又分明看到金黄色的鲤鱼跃入你的网中。我反过来想,‘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一定说的是你的顺途就从这里开启。”

    刘裕问道:“人都会做梦,梦中所见包罗万象,这万象之中,哪些是有意义的征兆,哪些又是虚相,我们从何而知?”

    王谧定定地看着刘裕,良久不言,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实在一言难尽,这实在就是世间最大的困惑。”

    他想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我自小信奉天师道上清派,熟读黄老经书,虽然没有得授符箓,但辩解义理,我自信不输给任何人。最近几年颇爱佛教的篇章,对上面所讲的道理也深以为然。但天师道和佛教之间,哪一个才是正道呢?我常有左手与右手互搏之惑。”

    刘裕心中一动,说道:“左右如何互搏,都是同一个身子,难道左手打去,右手不知躲闪或者格挡,又或是左手真能下重手,将右手伤到不成?”

    王谧脸色有些苍白,说道:“你不修天师道和佛教,所以你不知道,佛道之辩,是这时候庙堂上的显学,从道士到和尚,从民间到府内,从外官到深宫,连皇帝都孜孜于此。”

    刘裕沉默下来,左手和右手忍不住轻轻比划。

    王谧接着说道:“我就是那所谓亦道亦佛之徒,身体左边是天师道,右边是佛教。我不争谁是谁非,我让它们容纳于我。”

    刘裕点头说道:“这是极好的。”

    王谧叹了一口气,说道:“而我听闻遥远西方的国度有国名曰安泰,名曰斯图尔。斯图尔有拜亚里斯之教,安泰有拜火神之教,都各自迥然不同。可惜我还没能看到它们的经书,如果读进去了,或许又会发现一番新的天地。”

    刘裕听到安泰的国名,心中又是一乱。

    王谧又

    说道:“刚刚我用的占卜之法来源于易经,算是儒家的方术之一。而我服下蓍草的草灰,用的是占卜所用的蓍草,行的却是羌人的巫术。”

    有一个问题在刘裕心中由混沌逐步清晰,可仍然不能把它精炼成句,正思量间,王谧说道:“你问从何而知征兆与虚相,我想来想去,只能回答你说,无定见。”

    刘裕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也是一种清谈么?”

    王谧嘴角上翘,说道:“可惜我没能生在清谈的时代;要是生在何晏的时代,我能把他辩得怀疑人生。”他轻笑着,语气一顿,接着说道:“现在是你这样的人的时代,你们孔武有力,果决坚毅,没有包袱,没有退路,要么湮灭不闻,要么一鸣惊人。我能做的,只不过是结交你,助你一臂之力,能在世家门第坍塌没落的未来给自己谋个座位。”

    刘裕轻轻摇头,心中轻叹,我怎么能算没有包袱呢?所谓世家高姓的时代在没落,他也还完全看不出。但他没讲出这些,而是转移了话题,问道:“你生活在深门大院里,怎么会懂得羌人的巫术?”

    王谧说道:“当年羌人的头领姚襄率部归附本朝,不久又离开南方回他羌人的故土,有些羌人不肯往北方去,便留在了扬州。其中有一位年老的羌人释比流落到建康,成为我家的门客。我随着他生活了六七年,跟他学得羌人的巫术。”

    刘裕哦了一声,说道:“我明天到秦淮河边去设网,就看接下来是羌人的巫术准,还是易经更准些了。”

    他心里想的是,天师道、佛教、儒家、羌人巫术,拜火之教,拜亚里斯之教,世间神明有种种,要信哪个都很容易,‘准’却只有一个。这些神明中其中有一个是‘准’的,别的都是虚妄;还是所有神明皆虚妄,根本就没一个是真实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