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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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素履无咎

    五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霁云厚重,东边天穹有隐隐的血色,地动不已。白鹭洲下,天色如晦,冷风阵阵。大小船队零零落落的散布在江面,随着江水缓慢地向北漂流。

    有个挂着“桓”字军旗的漕船队列,十来条船,每只漕船七丈来长,桅杆三丈多高,风帆半张,载荷沉重,舷板只高出水面数寸,漕船间由短粗铁索扣连成一体,像一只蜈蚣般随着江流微微扭动。一条小扁舟由一根绳索系着,远远地拖在最后。

    小扁舟头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年纪苍老,须发皆白,瘦骨嶙峋,身穿麻布道袍,头戴黄冠,手中拄着一根木杖,身躯站得笔直,朝江左眺望。矮的那人是个还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带稚气,长眉深目,相貌神骏,有凌然不群之姿。他身穿草灰色道袍,背负褡裢,褡裢下束着一柄无鞘的桃木长剑,一手搀扶着那老者。

    小舟中间坐着一人,和老者一般穿着黄色道袍,只是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连面目也不漏出,倒好像一捆立着的麻袋,十分怪异。雨舱后面一对木桨收拢在小舟的两侧。一个渔夫穿戴摸样的人裹紧麻布,蜷缩成一团,睡在船尾。

    少年见老者朝东望了许久,却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师伯你在看什么?”

    老者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还没看到,等天光再亮堂一些,很快便可以望见建康城的城墙了。”

    少年咦了一声,说道:“我还说建康城在前面,原来还在右边。”

    老者纠正道:“古人讲究东方为左,但不是以左右为东西,这一点你要记牢。建康在江的左岸,不论你顺流往建康去,还是逆流到庐江去,建康都在江的左边。”

    少年点头说道:“我记下了,以前常混淆,听师伯这个例子,我便明白了。左右也可以是南北,都取决于你本来面向什么方向,可这一点却极难和人讲清楚。”

    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近来我眼中老是有些黑影晃动,大概是快要瞎了。不知道此次到建康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到山中。”

    少年笑着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坏人出来坏事,有我和麻泽在你身边,师伯尽可放心。出来之时我师父课过一卦,好像是什么素履,往无咎,看来是没什么危险的。”

    老者微微笑道:“你可以对付看得见的坏人,但这一个你却对付不了。”

    少年咦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人是看不见的?”

    老者说道:“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老,不是老子的那个老,是衰老的老,它来无影去无踪,无形无骸,谁也逃不掉,躲不开,。”

    少年明白过来,安慰老者说道:“师伯,我是我教中的鬼官将军,人的生死由我掌管,你既不用担心有什么坏人出来坏事,也不

    用担心疾病衰老。我看你怎么也还有十七八年寿命的。”

    老者望向前面的槽船,说道:“想要活得长久,是人的贪念。贪念不好,容易使人执迷,陷入到贪念之中。”

    少年不解,问道:“师伯的意思是?”

    老者说道:“我希望此行达成目标,胜过我活着回到龙虎山中。”

    少年仍然不解,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师伯的意思是,看得见的敌人使我们没法好好达成目标,还是那个看不见的老,使师伯你没法回到山中?”

    老者现出一丝苦笑来,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对着少年,问他道:“看得见吗?“

    少年越发糊涂,说道:“师伯,我不明白。”

    老者叹息,说道:“这世界上的事情,如果有东西或左右那么容易分辨识记,该有多好。”

    少年嘟囔了一句:“师伯,你又来了。”

    老者转了话锋,说道:“你太沉迷在剑法之中了,以为世界上的事情就和两个人手持着两柄剑相对峙那么简单。不过这样也好,眼中只有对手和对手的剑,其他什么也不放在眼中,也就没那么多忧愁了。”

    少年先以为又要承受老者的说教,“也好”的时候语气便已经转为温和,他就没那么抵触,再听到“忧愁”二字从老者口中说出,忍住笑,说道:“师伯,你这几天和平时活像两个人。”他情不自禁地转头要和身后那个坐着的人分享这句话,头才转了一半,就又收回来,心想,即便是在平时,他也比师伯还要木讷古板。

    老者也浮现微微的笑容,他语气温和而游移地说道:“我是马上要回到故乡,才这样的吧?”

    少年有些怜悯地望着老者,问道:“不奉令出使建康你就不能回到故乡吗?”

    老者没说话,他对少年的稚拙程度感到了一点失落。

    少年也意识到老者在冷落这个话题,他没再继续问幼稚的问题,快速地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很多人不相信我的剑法其实就是天师道的剑法,说我其实是有别派的剑术老师。我这次来建康,除了辅佐师伯觐见皇帝之外,也有要证明这一点的目的。”

    老者哦了一声,问道:“如何证明?”

    少年说道:“我要在建康城中设比武场,比武场上挂一面旗帜,上面绣着‘天师剑法,天下第一’的字样。我在比武场上,十天之内接受任何人的挑战。如果我赢了所有人,自然就证明没人可以教我,也就证明我的剑法乃是源自天师道。”

    老者轻轻摇头,说道:“正一道不以剑法为立身之本,龙虎山天师府的剑法只是寻常的剑法,和你用来杀了许多人的剑法相比,在我看来确确实实大有不同。你想的这个法子表面看起来有道理,其实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

    少年脸上现出些奎怒之色,说道:“哪里牵强附会了?”

    老者叹息一下,说道:“宏儿,端木宏,我对你并没抱着什么陈见,只是单纯说理的话,你的法子其实何其不通,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如果说是教你剑法的人有所图谋呢?他要你不暴露,自然也就不来和你争这天下第一,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也不是说你真的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剑法师父,也姑且不说这天下第一有多么虚妄,所谓十天之内不败给别人,就足证你的剑法来自正一道,这一点儿也说不通,我都不信,何况其他人。”

    这个名作端木宏的少年眼睑低垂,欲言又止,脸色红了又青,他不期然地退后小半步,手从老者的手肘下移开,委屈地说道:“师伯,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啊,为何你依然这样怀疑我?”

    老者扭头看了一眼端木宏,说道:“师伯并没有怀疑你,只是此间的形势恶劣得很,你切不可抱着自以为是的想象,把别人想得会如自己一般简单。这是你师父嘱托我要交道你的,你只要过了自以为是的这一关,后面我们倒是不怎么担心的。”

    端木宏目光盯着水面,有些怔怔的发呆。

    老者又开口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在龙虎山上,在江州剑法无敌又怎么样呢,在扬州,在建康,你怎么敢保证不败?如果败了,难道反而承认你的剑法并非出于正一道么?”

    端木宏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我还是想这么做。”

    老者说道:“你当然可以这么做,在我面见了皇帝之后。你师父没有交代我们返回龙虎山的事情,我猜在他亲自赶来建康之前,你都是自由的。”

    端木宏脸上阴霾飞快地散去,说道:“我不会败的,师伯,我不会败的,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老者无奈地叹气,也没有再反驳他。

    端木宏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坐着的人,说道:“我师父其实心里很明白,他知道我剑法的奥妙所在。我的剑法只是表面的形式而已,或许我根本没学到什么剑法。我掌管着生死,那些死掉的人,他们总会死于一个具体的形式,而我就是赋予他们死亡的形式的人。”

    老者说道:“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当面给你师父表达过我的意见了,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你沉迷在剑法中,你自己的剑法里,相比这些剑法,鬼官所修的生死符法才不真实得多。”

    端木宏急切地辩解说道:“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这样。”

    他有些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对师伯讲明白这个道理。

    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两人激烈地争论了一番之后,忽然沉静下来,只听见欸乃的水声。

    端木宏是张昭成的关门弟子。船上除了船夫和端木宏的另两人,老者是龙虎山正一道天师张昭成的师兄季子推,那舟中坐着始终沉默不语的那人,是季子推的弟子麻泽

    。十几日前他们从龙虎山天师府出发,奉张昭成的指令,前往建康城,代替他觐见皇帝司马曜。

    龙虎山正一道此时刚刚传到第五代天师张昭成手中,虽然天下的正一道徒都奉天师的名,可天师府却始终不服南方的水土,困顿到快要维持不下去的境地。不仅各地的天师道祭酒渐渐独立称府,不再和龙虎山相往来,连毗邻的黄茅岭,也来了一帮自称茅山道士的家伙,起了道场广收信徒,进逼到天师府的鼻子底下来。

    几年前天师府每年能收两千多石教民捐献的谷米,这两年不过五百石,算上自家田地出产,所得已不足维持百人的教团。去年张昭成的大弟子刘丰带十几个弟子出走北方,给了龙虎山天师道重重一击。

    困顿时刻,张昭成总结了过往天师的成功与失败的经验,得出结论是,既不该像张陵那样躲进深山寻成仙之道,此刻龙虎山的窘迫足证张陵当初暴得大名乃是出于意外,他的成功后代无法再现;但也不该像他的祖爷爷张鲁在汉中做的那样,建立起政权来割据一方,那是孤注一掷地消耗掉教团的运气和人望而无法长久。

    最好的位置是陪伴在帝王身边,做帝王之师,依仗帝王和世家的支持,扩大影响力,将影响力体现在人心中,而不是组织编伍上,这才是正一道得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好方式。

    但想的再好也只是想想而已,几十年里,单单听说朝中这个大官信天师道,那个大官信正一道,可是能帮说得上话的,一个也无。即便做不了帝王师,如果每年有谁能给龙虎山拨付几千石的米,也足以救龙虎山上的教团于水火。

    此时朝廷忽然给张昭成下达了征召令,可谓不期而遇的久旱甘露。

    不过,张昭成所以为天师,除了他是张盛的儿子之外,更因为他计算周全。他权衡利弊之后,托称此刻恰好他的足疾犯了,疼得无法下地,无法走到建康,所以征召令只能委托他的师兄季子推代行。季子推是上一代天师张盛的大弟子,资历比张昭成要高,朝廷也不会认为龙虎山对征召令有所怠慢。

    端木宏是张昭成的关门弟子,被誉为龙虎山年轻一代弟子里最有灵气的一位。不过,对于正一道而言,灵气实则是世人眼中的呆气,呆气就是不通时务。不通世务是不屑通,讲究精气神不用在凡俗的知识与谈吐,而投射在精神力的培固上,这是道家无法言说,也无法身教的秘密。

    另外,端木宏天生的鬼神体质,以及在剑术方面出乎意料的造诣,使张昭成大为惊异,将教中不传的符箓鬼官将军授给他。这荣耀等于可惜他不是张昭成的儿子,否则便会是下代天师的继任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