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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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爱亲之伤

    建康城中和半日前并没有差别,刘裕骑马行到接近百官大道的盐市,在一家名作春雨馆的酒肆门前停下,他把马栓好,上了二楼,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悄悄地走进去。屋内有一个年轻女子,唇红齿白,眉目间透着许多异域的风情,浑不似汉家女儿,正在拨弄箜篌。

    她便是刁逵口中所说的甘璎,见程宏之来了,欢喜地说道:“多日不见,你做什么去了?”

    她笑盈盈的,想起前几日也是在楼上,难得的暖阳天,喜鹊在枝头鸣叫,清风徐拂,她蜷倚在这个人的怀中,望见御道上走过来一队刚从皇城出来的安泰使节队伍,对他说道:“你常说我像是羯人的后裔,我说我才不是呢,我的祖先来自安泰,就是这些人所来自的地方,比羯人来的地方离大晋还要远得多。”

    程宏之哦了一声,对她说道:“那我们要不要走到他们面前,去问问你故乡的情况如何?”

    她心头猛的一跳,说道:“他们穿的衣服可真漂亮,不知道我要是穿上他们的服装,会不会也很好看。”

    程宏之宠溺地对她说道:“你穿汉人的衣服就很好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子。”

    听了他的话,她的心中很甜,可也有一点惆怅,说道:“我想走到他们面前去看看,看看他们脸上的细处长什么样,他们胡须的样式又怪异,又亲切,我想走到近处看个究竟,可是又怕他们一下子认出了我,而我连一句安泰语也不会,那该有多糟糕。”

    程宏之拉住她的手,说道:“你想不想去到安泰看一看?我想去看看,看看那里的女子是不是都长得和你一般。”

    甘璎有些扭捏,说道:“安泰很远,我的祖先不知道走了几百年才到的大晋。我爹都和汉人长相差不多了,妈妈是汉人,妹妹和我长得便很不一样。家里人见我生得这样,都很惊讶。”

    程宏之呵呵笑着,说道:“几百年那是走走停停的缘故,专门去的话,我想一两年也便足够了。”

    甘璎转过身来,面对着程宏之,说道:“你真的愿意带我去安泰么?”

    程宏之面色变得凝重,他认真地想,轻轻地点头。

    她兴奋地扑上去,亲吻他的面颊。

    这些在抬头的瞬间一闪念而过,她猛然看到程宏之上衣有些血迹,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他身前,扯着那沾染血污的地方说道:“怎么有血,你又和什么人打斗了么?”

    刘裕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血迹,他赶忙脱下短衫,丢在地上,说道:“没打斗,但的确出了一些事情,我要离开建康,走之前,要来和你坦白交代一番。”

    甘璎微笑一下子收住,说道:“离开建康,你要往哪儿去?”她不问他出什么事,只问他往哪儿去。

    刘裕拉着甘璎的手,在窗前的小桌前相对坐下,对她说道:“我是来向

    你坦白的,我不叫程宏之,我真正的名字是刘裕。我也已经有了妻子,我不该哄骗着你。”

    甘璎脸上本来就白,停了刘裕的话,更加苍白,她上身轻微地摇晃,低声问道:“这和你身上的血迹有什么关系?”

    刘裕说道:“刚刚这秘密被一个坏人揭穿,连累到我的一个朋友,我不得不出手将他杀死,所以建康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我是天师道门徒,甬东岛上天师道的杜灵师祖正在四方招募人马,既然建康待不下去,只有去投奔杜灵师祖了。”

    甘璎沉默许久,目中含泪,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你也把我杀了算了。”

    刘裕有些慌神,说道:“小璎,我是个骗子,我不该哄骗你,欺骗你的感情。”

    甘璎说道:“你既是要离开建康城,离开你的妻子,也是要离开我么?”

    刘裕说道:“是。”

    甘璎说道:“你如果已是逃犯,不愿连累你的妻子,可是我不是你什么人,为何你不想着带着我跟你一起走?”

    刘裕有些迷糊,说道:“你要跟我一起走?”

    甘璎凄然一笑,说道:“谁要跟你一起走,我还有妹妹和老爹,我要养活他们,还想嫁个好人家呢,为何要跟着你走?”

    她垂下头,低声地抽泣起来,刘裕说也不是,坐也不是,停了许久,他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甘璎抬起头,眼中变得空洞,喃喃地说道:“你可以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说,为何偏要来告诉我?”

    刘裕说道:“我不能让你空等着我,然后发现我是一个骗子。我要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这些,哪怕你不肯原谅,我也做了我该做的。”

    甘璎说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断了,再也不见面了么?”

    刘裕慌乱地点点头,说道:“我永远记得清溪桥上初见你的那一刻,记得我们第一次握手,相拥,亲吻。我们的身体并没有越过雷池,这也是很好的。”

    甘璎痴痴地看着刘裕,身子朝前倾向刘裕,轻轻说道:“我一直等着越过雷池,你现在想要,我们就越过去,好么?”

    刘裕楞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认了罪,就不能再错下去了。”

    甘璎轻轻地笑了一声,如释重负,说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没听清。”

    刘裕说道:“刘裕。”

    甘璎口中轻念刘裕的名字好多遍,才说道:“我记得了这个名字,可惜,这个名字没给我片刻的好,我却要用一辈子去憎恨它。”

    她语气平缓,说得却是刻骨铭心一般,刘裕听了,只觉全身冰凉,不知身在所处。

    甘璎最后冷笑着说道:“刘裕,你欠我的情,不必留着,反正你也还不上,你把它完完全全地还到你妻子身上吧,我没见过她,可是我为她心疼,为她心碎。”她语气虽然

    极冷,却热泪涌出,迷蒙了双眼。

    刘裕丢魂落魄地出了门,他再骑上马,往家中狂奔去。

    城内有部队调动,包括刘裕所在羽林监的卫兵也在调动之列,赶往城中各门各路各桥处设卡盘查。他倒绝不认为这和刁逵被自己所杀有关,因为武祜自然不会去报告有司,有司的追缉既没有这样快,也不会布置得如此大,一定是出了别的重要事情。

    他也立即想到,出的事情越重要,越乱,刁逵的尸体被人发现后的追查便越不容易,自己便也就越安全。他穿街走巷,心情庞芜,恍然有危险已经过去的感觉。

    他才一进已经破落许多年的家门,二弟刘道邻便眼红红地迎上来,语带哭腔地说道:“妈妈又病了,这次严重得很。”

    刘裕心中一惊,忙转进屏风后看,见母亲萧氏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几日不见,已经形销骨立,眼睛紧紧闭着,并不像是睡去,而像是在辛苦挣扎,样子就好像父亲当年过世前一般。他心中大急,立即便摸出怀中的两贯钱在手中,对刘道邻说道:“你请杨先生来看过了没,开过方子了没,煎药服下了没,我们已经欠了杨先生多少钱?”

    刘道邻又快要哭出来,说道:“昨天晚上妈妈忽然咯血,咯了许多口,我已经请杨先生看过,他开了药,我煎好勉强给妈妈喝下。喝完之后妈妈就昏睡不醒,杨先生说妈妈病了许多年,寿命已经快到了,他的药石也无能为力,劝我们不要再费钱。”

    刘裕伸手按住刘道邻的嘴,要他不要再说。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刘道邻说道:“杨先生是外人,他自然说无能为力,但妈妈是我们的妈妈,怎么能不再费钱什么的,你拿着这两贯钱,再找杨先生以外的医生去看看。我也想想别的路数,如果药石不管用的话,试试药石之外的法子。”

    刘道邻接过刘裕递来的贯钱,破涕为笑,说道:“哥哥,我们一起想法子,怎么也不能让妈妈死!”刘裕还没说什么,他又接着说道:“道规还太小,依仗不得,幸好哥哥回来,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裕心绪烦忧地摸摸弟弟的头,让他赶紧去找医生。

    刘道邻走了之后,刘裕一人伴在萧氏床前,他摩挲着萧氏的手背,想了许久,对她说道:“妈妈,你要坚强些,别总想着你成了我的负担。我混账了许多年,才刚刚要变好起来,还指望着让你享几年的福。你做了一世的好人,可别在这件事上让我怨恨你。”他想了一想,又说道:“爱亲还有三四个月就要生产,你也想看看孙儿,抱抱孙儿,不止是你自己抱,你也替爸爸抱一抱孙儿,你说好不好?”

    他感觉到妈妈的手在他手中微微地用力握了握,但她仍昏迷不醒。刘裕眼圈泛红,胸腔颤抖,强忍着才不放声痛哭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