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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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替死的泥偶

    刁逵盯着镜中的自己,干瘦、佝偻,毛发干涩,眉梁不端,想到的是孟子说的那句话,目光昏沉,意谓心术不正。

    他感觉到有点儿难过,不仅难过自己相貌不佳,也难过自己姓刁。他不喜欢这个字,自然也不会喜欢这个姓,他常想自己是中了什么诅咒才会生到这家,要永生背负着这个常令人窃窃私语,另眼相看的姓。

    他也没法和别人讨论这个问题,只能把它沉甸甸地藏在心中。

    他心意消沉地正了衣冠,走出卧房,穿出许多重院子,一边鼓励自己要打起精神。他走到刁府正门,正等仆役牵来马匹,迎面走来刁府门房的孙二郎。孙二郎年纪比刁逵过世的祖父还老,可是许多人叫他一声二郎,他也乐意这样。

    孙二郎见他面色有异,便出口相问道:“小主,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刁逵是他父亲的长子,父亲一没,他还暂时没有爵位和官职,未脱小主的身份,刁府上下已经没人可以节制他。他平时颐指气使,待人十分恶劣,但为着年纪的原因,一向对孙二郎另眼相看,这时他忍住火气,说道:“出去有点儿重要的事情。”说罢,他侧过身,不想搭理孙二郎。

    孙二郎趋前一步,一把揪住刁逵的肘袖,说道:“小主,我看你印堂发青,有人要对你不利,你出去不得,还是好好地呆府上,有什么事情,你要小子们去给你办。”

    刁逵先是一怒,立即便止住,沉声说道:“孙二郎,我是要办一件极重要的事,这事情别的人办不了,我必须亲自去。”

    孙二郎说道:“这事情危险得很,别人不能办,不办就是了,犯不着小主亲身犯险!要是出个意外,只剩下两位幼弟,刁家可怎么办啊!”

    刁逵大怒,张手便扇了孙二郎两个嘴巴,呵斥道:“老东西,平时给你几分颜面,你就不知好歹。我要做什么,用得着你管么?”说完,他转身便走。

    孙二郎被打得懵住,仍不死心,扑上去跪下抱住刁逵的腿,说道:“老奴不敢扫小主的兴,可此番情景真的凶险,小主你就听老奴一次吧。”

    刁逵的腿脚被孙二郎抱住,哭笑不得,他嘴上恭敬,下脚却不留情,使劲蹬了孙二郎两三脚,孙二郎就是死抱着刁逵的大腿不肯松开,僵持许久,竟然呜呜有声地泣泪齐下。

    他一哭,刁逵也觉得有些不忍,便说道:“好,那我问你,这事情今天不办也行,明天办也可以,后天也可以,但是你告诉告诉我,是这件事整个办不得,还是今天办不得,明天就可以?”

    孙二郎见刁逵服软,顿时欣慰,他站起来思索了一番,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小主印堂发暗,暗处之中又有猩色,命相上到了即刻险恶的地步,所以我才拼命拦阻。但小主的话令我又想,避得开一

    时,避不开一世,大劫之事避是避不开的,终需要面对。而我又想了想,其中的凶险也不是没有法子可以克制。”

    刁逵问道:“有什么法子可以克制?”

    孙二郎凄然一笑,说道:“我幼年时随天师道学过一些障眼的法术,此时或可一用。只是需要小主听我的安排,要略微受些肮脏,不知小主肯不肯?”

    刁逵沉吟一下,说道:“我都听你的,你尽管施法来。”

    孙二郎找来笤帚撮箕,在地上扫了许久,好容易攒了半抔土,捧起来在刁逵头上迎头倒下,尘土沾满全身,落在地上的土孙二郎又扫进撮箕,再给他兜头盖脸地倒下,如此者三,那半抔土差不多都到了刁逵头上,脸上,身上,衣衫上。刁逵先已经被告诉要受些肮脏,不以为冒犯,反而觉得极为有趣,坦然受之。

    待土都到了刁逵身上,孙二郎站定在他身后,口中念念有词,猛地一拍刁逵的背,只听若有似无的一声嗡响,沾在刁逵身上的尘土陡然朝前振出,在刁逵身前一尺处停下,悬浮在空中。那尘土先是淡淡的,慢慢变化,结聚成形,最后变成和刁逵一模一样的人形。

    刁逵见了大喜,笑着说道:“孙二郎,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早知道,我许多事情求你帮忙,不用费这么多的周折。”

    孙二郎说道:“法术是禁忌,哪儿能随便使用,但凡得利,总要在别的地方报回来。”他停了一下,又说道:“这土偶和你心意相通,你想着去哪里,他便会去哪里。他看到的便是你看到,他听到的便是你听到的,而你说的就是他说出来的,有什么不测之事,应在它的身上之后,便化解了你的灾厄。”

    刁逵心中一动,拉着孙二郎的臂膀,说道:“孙二郎,刚刚我那样打你踢你,十分对不住,你别放在心上,我以后对你和大家都好好的。我不要再这么暴躁。”

    孙二郎轻轻叹息,说道:“偌大的刁府,上百人口的衣食,接下来要靠你来负担,实在是辛苦了你。”

    刁逵有些眼睛发红,但他忍住了,挥了挥手。

    孙二郎请刁逵坐下,闭上眼睛。他在一旁站着,又念起咒语来,让刁逵形象的土偶行走起来。那土偶一行走,刁逵闭上的眼睛忽然打开,但却不是坐着的自己所看见的景象,而是附身在那土偶中一般,看到真实的那个自己端坐在藤蔓架下的麻床上,而孙二郎俨然守护般立在一旁,嘴唇微微翕动。

    在土偶身上他刚刚开始还有些不惯,走到府门外时,便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替身。两个仆役跟在他后面,全没发现主人有什么异样。

    他骑上马,信马由缰,不一会儿便来到乌衣巷的一处府邸门外,敲门进去,由仆役引着穿过许多勾栏回廊,带来的仆役被留在盛园之外,在花园深处,

    见着一位锦衣玉面的年轻公子。

    他认得那便是王谧,正是他今天本来要找的人。

    他有些担心,担心王谧看出来自己并非本尊,而是一具尘土幻化而成的土偶来,心下惴惴地。远远离他站着,双手作揖为礼,开口说道:“我出门时跌了一跤,跌得灰头土脸,收拾停当赶来,误了约好的时间,还望稚远兄体谅。”

    王谧眉头微皱,说道:“既然跌了一跤,那就在家休养好了,干嘛还要勉强过来。”

    刁逵听了,心中咯噔一下,陪着笑说道:“这件事太重要,岂敢不来。”

    王谧抬高了嗓音,说道:“那要是这件事始终办不下来呢?”

    刁逵早已预料到王谧有此反诘,说道:“这事情事关令尊建威将军的名声,只要稚远兄认真去办,不会太难,不会有办不下来一说。”

    王谧脸色一沉,说道:“你在威胁我么?”

    刁逵说道:“我怎么敢,我还要靠着稚远兄呢。”

    王谧语气缓和一些,说道:“我问了尚书台主办此事的同僚,你要继承你父亲的子爵一事,他们说你未任常职,不有军功,继承之事查无依据。这事情我只能帮说说,要使上力气很难。”

    刁逵怒气上涌,说道:“降等继承爵位一事,本来是我朝的惯例,和有没有常职,有没有军功并无关系。”

    王谧摇了摇头,说道:“你何不再多等几年,等你任了军职,积累了一些军功之后,再来申请继承爵位一事,便顺理成章得多。你当朝廷都愿意把爵位授给那些没有根基的赳赳武夫们么。”

    刁逵冷笑说道:“如果我没有发现你买程宏之的缺额,由刘裕冒名补递补羽林郎之职的话,我自然只好多等几年,但既然发现了,自然要好好地利用一番。”

    王谧默然了一下,说道:“你还是打算威胁我。”

    刁逵说道:“我是在求你。”

    王谧背过身去,像是在思索什么,良久,他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一定全力以赴。”

    刁逵微微一笑,说道:“一个月就一个月,一个月过去我还拿不到爵位继承的封令,我就不找你了,直接去找该找的人。”

    王谧面有愠色,说道:“谁是你该找的人?”

    刁逵说道:“这个,稚远兄还非要我说出来么,像是碎伢崽的玩戏一样。”

    他这么说着,退后三步,说道:“打搅稚远兄,弟告辞了。”

    王谧脸色阴晴不定,追着刁逵的步说道:“迫道,慢慢行,不要着急,等我的消息。”

    听着王谧服软的话,刁逵心中喜悦,假装没听见,急急走出建威将军府。上马之后,他对着两名仆役说道:“你们先回,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遣开仆役,刁逵打马朝建康城南的西口市行去。在西口市的两处赌场寻了一遍,却不见要找的那人。

    他走回街面上,举目四望。猛回头,见一辆车马快速地从自己身后掠过,马车上坐着两人,前一人是红色襦裙的下女,专心致志望着前面。后面正座上坐着一位黄衣少女,发才及笄,静怡清润,宛如天人。刁逵和她目光正对上,心中怦然一动,心想这是哪家的女儿,不知道自己可求娶得到?

    他再仔细看那车,车上雕饰虽然简朴,可车与马俱都是上品,绝非朝中二品以下官员可以享用的。他自嘲地摇摇头,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他信步而行,在瓦官寺门前,撞见刘裕,身着玉林监的蓝色卫衣,一个人牵着马匹,正盯着寺前一口大铁锅里翻腾的茶水出神。

    刁逵走到刘裕身后,大声说道:“程宏之,原来你在这里。”

    刘裕吓了一跳,转身看是刁逵,说道:“原来是你。”

    刁逵翻身下马,对刘裕又说道:“这施舍的茶水,有什么好看?”

    刘裕又转过身去,仍盯着那铁锅里,说道:“看那茶叶的沉浮。”

    刁逵哈哈一笑,说道:“你不好好在家陪着臧爱亲,跑到西口市做什么,莫非你的赌瘾又犯了?”

    刘裕听见臧爱亲三字,身体猛然一震,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刁逵,说道:“你说什么?”

    刁逵见刘裕眼神凶狠,既有些害怕,又在意料之中,颇有些得逞的快乐,说道:“我既然说出了这个名字,你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刘裕转身就走,说道:“我已经还清了你的钱,你还要怎地?”

    刁逵追上去,说道:“你是怎地忽然有了那么一大笔钱,可以还给我?”

    刘裕沉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我既然输得起,也便还得起。”

    刁逵说道:“你有寡母和两个兄弟,还有一个怀孕的妻子,没有祖产,靠着羽林监的每月两贯俸钱,吃穿都不足用,还在外面偷偷养着一个相好,如此局促,怎么会忽然还得起我的四十贯钱,你是靠偷蒙拐骗,还是靠给富贵公子卖屁股得来的?”

    刘裕先是愠怒,听到卖屁股一言,登时大怒,不假思索,抬手一拳击在刁逵面门上。刁逵猝不及防,脸上中拳,身体朝后踉跄两下才占住,口中吐出带血的唾沫,牙齿已经松动了几颗。

    虽然脸上疼痛,刁逵却愈加兴奋,对刘裕说道:“打得好,不愧是我刁家的孙子。”

    刘裕盛怒之下挥出一拳,拳头收回的时候,便已经冷静下来,说道:“这一拳是惩罚刁兄的言辞无礼,没有冒犯的意思。刘裕是贫户出身,除了一把蛮力之外,没什么值得刁兄惦记的。刁兄有差遣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小弟自当用命去做。”

    刁逵受了一拳,却得到刘裕的软话,心中快悦,说道:“你和王谧之间的小勾当,我就不去深究,你冒程宏之的名进羽林监,我也不到处说,不过你

    养在外面的那位小娘子,我恰好也喜欢得很,不如我再给你二十贯钱,你把那甘璎小娘子让给我如何?”

    刘裕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和甘璎之间,只是同病相怜,并没有什么私情,所谓养字更是没有的事,她是她,我是我。刁兄对甘璎青眼有加,花些功夫去接近她就好。”

    刁逵轻轻冷笑,说道:“我没有刘兄的俊朗人材,哪儿那么容易讨得小娘子的欢心。而我刁家门第虽然不高,也算本朝的世家,没来由求娶这位勾栏瓦肆出来的小娘子。我不过是求一时欢愉而已,要是费太多的功夫,恐怕算是误入歧途。”

    刘裕走了几步,才说道:“刁兄公私分明,小弟实在佩服。甘璎那边,小弟愿意为刁兄去说合。”

    刁逵忽然有些疑惑,说道:“程兄,你这样答应得太快,我可是有些疑心,你往日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缓兵之计,又或是在部署什么败步求活之策?”

    刘裕叹了一口气,说道:“刁兄在樗蒲案上是胜家,又暗地里查明了我的许多状况,所谓敌明我暗,刁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我还有什么可以挣扎的。”

    刁逵说道:“可是你却拿到了派往北府军中军大帐备骑的调令,又得到甘璎的垂青,我实在是嫉恨得很。”

    刘裕说道:“如果小弟可以把北府军备骑的机会让给刁兄的话,小弟一定这么做,可是这办不到啊。但时日漫长,总会有机会报答刁兄的。”

    他言辞说得极为诚恳,刁逵也觉得自己有些逼人太甚,说道:“那个也就不去管它,反正我的骑射是不如你,再给我一年时间,或许……”

    他猛然停住,一把匕首已捅穿了他的胸膛,握着匕首的手正是刘裕的。

    刁逵没有觉得疼痛,只觉得有些茫然,他左右看,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僻静的街巷深处,阳光阴冷下来,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了一想,开口说道:“你……竟然如此胆……大……”话未说完,口中咯出一口鲜血来。

    刘裕冷着脸,拔出匕首来。刁逵这时候感觉到一丝刺痛,身体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下。刘裕左右看看,又在刁逵胸口捅了几下,见刁逵先还扭曲挣扎,渐渐的便不动了。

    刘裕擦拭干净匕首揣回腰间,四下看看无人,拍拍刁逵的马匹,见那马匹精壮,不由得贪慕,便牵着那马上了自己的马,转出小巷。

    刚转出小巷,迎面撞见一个中年人,络腮胡须,身穿素色交领袍服,背手而立,气定神闲,微微侧对着刘裕。

    刘裕心中有些发毛,想要直接快步越过这人,心中又惴惴,停下马来对那人说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中年人微微笑着,说道:“我没看见。”

    他这话一出,刘裕心中更慌,说道:“你没看见什么?”

    那中年人说道

    :“你相貌堂堂,自然不是为了夺马才杀的人。”

    此处距离大路已经不远,刘裕沉住气,继续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中年人冲他拱了拱手,说道:“我姓吴,名经,只是路过,刚见你姿态神情像要对那人不利,我一时好奇,跟了进来。但我在这里站定了,没有转进巷口去,什么也没看见。”

    刘裕打了一个寒战,说道:“那你想如何?”

    武祜轻轻摇摇头,说道:“可惜这不是时候,如果你不是要快些离开此地,我倒想和你结识一番。”

    刘裕点点头,说道:“好极,我记下你的名字了,若今后有缘再见,定和你好好地叙一叙。”

    武祜哦了一声,说道:“还没请教阁下的姓名。”

    刘裕心头飞快闪了若干念头,说道:“我姓程,名宏之。程宏之就是我。”

    他一边说,一边催动马匹,朝前走去。武祜望着他走,眼神中似乎有些不舍,似乎想要留住他多倾谈一二,踌躇一下,终于什么都没做。

    刘裕行出巷口,阳光复又照在身上,有些暖意,顿时觉得刚刚有如在幽深峡谷中行过一般,惊魂甫定。他走出西口市,才拍马急走,朝南篱门狂奔而去。不多时他便已经身在建康城的南篱门之外。

    他在去海盐的大道上踟躇许久,将杀死刁逵,遇见武祜的过程仔细想了一次又一次,推敲武祜的话中意思,终于拿定注意,寻了一家农户将刁逵的黑马寄养下来,拨转马头,往城中返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