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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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路难行

    昙摩难提走出陌上青,往自己在东市的住处行去。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月隐无星,他没有提着灯笼,要靠或近或远的居屋中的灯光才看得清脚下道路的情况,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心里为了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而大感宽怀。

    一个矮小的身影不知在何处开始走在他的旁边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身穿着汉人平常服装的小孩子,他畏畏缩缩地想要靠近昙摩难提,可又不敢。昙摩难提心有所感,知道小孩大概有不得不走夜路的原因,可是却害怕黑暗,便想要靠近自己求得庇护,不由得恨自己手中没有一盏灯笼。他也不敢竖然地冲着小孩招呼,怕他惊恐,反而逃开。就这么走了许久,那小孩忽然转入一处暗巷,昙摩难提这才轻轻放下悬着的心。

    又走了几步,前面黑暗中闪现一丝亮光,倏忽而逝,昙摩难提心生警觉,脚步便放慢下来。他干脆停下来,四下张望。

    他所站着的地方是一条巷子中间,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个口子。他快速地想了一想,觉得此处更像是活路,如果有人要设伏,并不是好的地方。他于是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走没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饶他行得不快,身子也猛地朝前扑去,眼看便要扑倒在地。在空中他身体蜷曲起来,发力侧翻,双足稳稳地落下站住,这才想到,刚刚那一丝闪光,不知是根绳子,还是兵器的反光。

    他能听见黑暗中有人刚刚想要冲出来,却见他又站稳,赶紧招呼着止住脚步的动静,慨然而叹,大声说道:“谁在路当中摆块石头,就不怕把人绊倒,我来把它搬开。”他说着,弯下腰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捡起一块石头,走到墙边将石头放下,拍拍手,又说道:“这下你可再绊不到人了。”

    他听见藏在黑暗中拐角处的人们的气息声音,不动声色地回到道中,继续向前走。

    又行了两个巷口,走到一个开阔之处,有四五条道路齐聚在这里,边上有大树几棵,有十来丈宽阔的土台,土台之上有两根柱子,柱子上各悬着一串三盏灯笼。昙摩难提白天经过过这里,知道是一个小集市的所在。这时时辰已晚,摊贩都已经收走,留下空地。这里距昙摩难提在长安城中的住处,只有不到一里路程。他走到中间,又站定了。

    十来个人手持着长刀短刀,从各个道路上向他围过来,一直走到他近前六七步,都停下来。他们中走出一人,大约三十来岁,身穿黑衣,手提着一把连枷,对昙摩难提说道:“师尊从龟兹国的延城来?”他说的不是汉语,乃是吐火罗语。

    昙摩难提看了看左右,也用吐火罗语说道:“我从延城来。”

    那人又说道:“师尊受了龟兹国相国那古提的授命而来?”

    昙

    摩难提说道:“我受那古提的授命而来。”

    那人说道:“不用说,师尊一定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昙摩难提说道:“大概是。”

    那人说道:“师尊是个修行的人,为何会卷入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不该的啊。”

    昙摩难提说道:“各有各的缘由而已,哪什么该不该。”

    那人又说道:“师尊知道我们等在这里是要做什么的了?”

    昙摩难提说道:“我知道。”

    那人轻轻点头,说道:“我们也都信佛,不想对尊者动粗,如果师尊愿意放开此事,答应不再做手头的事情,我们这就离开。”

    昙摩难提反问道:“你们是车师人,还是鄯善人?”

    那人说道:“鄯善。”

    昙摩难提轻轻叹息,说道:“我年轻时在鄯善游历过几年,感觉鄯善和龟兹,乃至其余各国并没什么区别。实在想不明白,鄯善与龟兹,因着一个什么样的原因,非要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人轻笑,说道:“师尊,这不是我们能解答的问题,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只要完成我的任务就好了。”

    昙摩难提说道:“你完成你的任务,我完成我的。”

    那人脸色一变,说道:“原来师尊不肯按照我的提议,放开这件事?”

    昙摩难提说道:“自从接了过来,不达到目的,就放不下来,谈何放开呢。”

    那人说道:“我们想要阻止师尊做这件事,非要杀死师尊才能做到的么?”

    昙摩难提说道:“不错。”

    那人说道:“也好。”

    他话音未落,手中连枷已劈头盖脸地朝昙摩难提挥来,昙摩难提不躲不闪,连枷正击在他的额头,发出嘭的一声脆响。昙摩难提的额骨陷落下去一个小坑,鲜血迸溅出来,顺着眉骨流下,染红了他半边脸。昙摩难提像是不觉察到痛苦,脸色毫无变化。那人见此情状,心中大惊,跳回闪开一步,问道:“师尊为何不闪?”

    昙摩难提说道:“闪得过这一击,还有很多击,不容易闪过,就干脆不闪了。”

    那人说道:“师尊甘心被我们杀死么?”

    昙摩难提说道:“不甘心,可是也不忍心杀你们。”

    那人丢弃连枷在地上,说道:“师尊是要用这个手法来感化我等么?”

    昙摩难提说道:“不能说是,不能说不是,在是与不是之间。”

    那人看看左右,说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就怕师尊死了,他们也不为所动的,何必白白浪费性命呢?”

    昙摩难提声色不懂,仍是说道:“你们做你们的,我做我的。”

    那人瞩目良久,点点头,对左右说道:“这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走吧。”

    他旁边有个人手持匕首想要上前,为首那人伸手拦住他,狠狠地瞪着他,那人先还不服气,旁边两人也来拉他,这才软化下来。

    为首那人冲着昙摩难提

    双手合十地膜拜,接着便带着这一干人,飞快地从昙摩难提身边走开,分散消失在巷陌之中。

    昙摩难提吁了一口气,小心地摸了一摸头骨凹下的地方,面上又是痛苦,又是得意。

    他正要继续行路时,忽然听到一串若有似无的轻响,不远处土台上的灯笼猛地熄灭,四周顿时完全黑了下来,连一步之外也看不见。昙摩难提摸了摸怀中,不由得有些后悔刚刚将清凉珠给了慕容宝,不然此时举在手中,还可以照见一尺左右的道路。

    他摸黑向前蹚了几步,脚下已经踢到土台。他叹息一声,顺势攀上土台,在土台上盘膝坐下,脑中急转,思量该如何应付。

    一阵泥土腥味的风吹过,风中似乎夹杂着黏稠的液体,扫在昙摩难提的脸上,身上,触到皮肤的地方,先痒后疼,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揩在僧袍之上。

    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由远及近,围绕着他,使他分辨不了方向。一只鸟猛地落下,停在他的肩头,朝他眼睛啄去。昙摩难提被猛地啄中眼珠,痛得半片身躯如遭电击,痛得他几乎整个儿地跳起来。他张开双臂乱挥,想要把肩上和头顶上盘旋的飞鸟赶走,鸟还没赶走,脸上又是几道爪子划过,热辣辣地疼。

    昙摩难提怒火上涌,口念婆南摩咒,举臂向上,只听轰的一声轻响,六七只蝙蝠和三只恶鹊齐齐地震落在地上。

    他忍住眼睛的疼痛,在腰间摸出降魔杵,握在手中,心中默念阿含经的颂部,顿觉周围瑞光普照,无所不现。他单眼望见不远处立着三个高大的人形,身穿着破碎的盔甲,手中持着弓箭、巨剑和投枪。这三人身后,还有许多翩飞在头顶的鸟雀和蝙蝠。在四周,还有若干只鬣狗张望着,闲闲地围住自己。

    一柄投枪从一个人手中奋力掷出,朝昙摩难提的胸前飞来,带来一阵风声。眼见便要插入他的胸膛,昙摩难提手指轻抬,举重若轻地捏住枪头,那枪杆猛然被止住,枪尾兀自上下摆动。

    昙摩难提手指轻弹,枪杆已经调转过来,握在了他的手中,他掂了掂,朝掷来的那人投回去,眼见矛尖已到了那人鼻尖,却猛的一沉,矛尖朝下的插入那人身边的土中。

    另一个人形双手握剑朝昙摩难提走来。那剑十分沉重,剑尖竟然没法抬起来,只能拖在泥地上,发出呲呲的声响。那人拖着巨剑走到昙摩难提的身前,奋起全身力气猛地发力,甩动着巨剑如雷霆般朝昙摩难提头顶劈来。昙摩难提也不躲闪,口中对那人大吼一声。那人猝不及防,巨剑还未举到最高,手便软了,擎不住巨剑的重量。巨剑失了控制地滚落下来,斩断了那人的颈项,连同那人一起,如烂泥般落在昙摩难提面前的土台之下。

    持着弓的那人搭箭拉开弓,见巨剑士失手

    ,赶忙抬高了弓,任箭朝空中射去,在半空中爆出一簇白色的火焰来。

    昙摩难提看也不看他,猛地挥手,手中降魔杵脱手而出,冲着一个地方飞去,只听笃的一声,杵尖已经钉在了远处树干之上,杵尖有墨绿色的液体。一只鬣狗模样的怪物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便脱力伏在了地上。其余几只鬣狗正朝昙摩难提扑来,见那只鬣狗被杀,顿时收住了脚步,畏惧得伏抵在地。

    投枪士和弓箭士飞快地跑到巨剑士的身边,抬起巨剑士残破的身躯,逃也似地跑了。

    昙摩难提停下念诵,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他跳下土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摸到一柄小小的长剑,只有一尺不到。

    他对着那柄小剑,审视良久,开口问道:“你是谁,是谁派来的,是车师的泥落,还是佛图澄的枯骨。佛图澄已经知道我来到了长安么?他是有什么样的计划,是想要躲开我的缉捕,还是想要掀起新的波澜。”

    小剑安静地握在他的手中,毫无会说话的迹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