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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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8 大风将起,大火已燃(三)

    年仅十四岁的姬世昌连忙爬在地上四处寻找那枚掉落的铜扣,终于在一根柱子旁边发现闪着金属光泽的铜扣。

    铜扣上传递来熟悉的与爷爷身上相似的温度,一圈镌刻着奇怪的花纹,有些地方因为多年磨损已经模糊不清,如果不是这些花纹显得有些奇怪,看起来就是一枚普通的铠甲上镶嵌的铜扣。

    “皇爷爷,这铜扣也是你用天上陨落的星辰锻造的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花纹?”

    姬世昌清晰记得从自己手中接过铜扣的那名后来被称作武远太祖的老人扭头遥望北方的样子,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

    可是尘安城已经是这片大地最北方的城池,皇城就设立在尘安城的北部,而十四岁的姬世昌就与统治这片星辰大地的帝王站在皇城北边的“大风阁”中,北方只有荒无人烟的平野,以及十月后就将覆盖上几个月时间的白色雪地。

    如今,那里只有一座并不高耸的建筑躺在视野里,那里是已经成为帝王的昌儿记忆里,皇爷爷躺下的地方。

    是曾经用二十年带领大风军风卷残云,扫遍天下的大将军躺下的地方,是曾经统治这片星辰大地的武远太祖躺下的地方。

    是那个执拗地将京都定在这里,将自己的墓也定在这里,把得来的江山铁马看得一文不值的,唯独喜欢站在“大风阁”听风声的老人躺下的地方。

    刚刚即位两年的年轻帝王姬世昌此刻心中想起的却是一个被许多人所忽略也无从得知的事情。

    “你爷爷我其实最想回去的是子午岭的高山绝壁,呼啸山林的日子才是最自由快活。”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答案。

    “只是这里有一样东西让我不能离开,大风朝的帝王离开尘安城的时候,那就是乱世之轮再度转动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东西将统治这片星辰大地的帝王束缚在一座小小的尘安城中呢?

    将帝王曾经少年时的思绪拉回来,与那枚仅有一人知道的奇特铜扣有关的记忆,全部深埋进玩世不恭的面具下,坐在书案后的帝王收起刀锋轻轻放下。

    咯吱咯吱。

    书房大殿中又响起持续了一早上的噪音,单调乏味的声音显得整座书房异常安静,好像只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把玩着什么东西。

    黑眸青年抬起头望向北方,正好与坐在台阶下书桌后的一束目光撞在一起。

    太子看起来身材高大,坐在特别定制的书桌旁也显得有些拘束,尚显年轻的面容俊秀,听说年纪只比弟弟小一岁,但是首先让魏定真注意到的是那双锐利的眼神,一不留神就会被割伤。

    目光撞上一双黑眸上的太子,也默默审视着跪在李可依身边的那名青年校尉。

    眼眸深邃浓黑,如一潭幽不见底的深渊,安静地凝望着天空,以及每一名把目光投向深渊的过客。

    一个小脑袋凑到黑眸旁边,那张小口一开一合在对太子说着什么,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太子只能凭借口型猜测李可依所说的内容。

    “你要我给你解开绳子?”太子也学着李可依的样子,张嘴说话却不发出声音。

    殿中其他人都在各自保持沉默,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场大风暴,即使有内侍看到太子一边双手做了个解绳子的动作,一边跟李可依遥遥对着口型,内侍们也都假装什么没看见。

    暖炉中的木炭越烧越旺,一股旋风卷着宫墙上的积雪落在地面,传递出紧张气息。

    三辆车队接连进入皇城,身为禁军的蒙统领认出匆匆被宣召入宫的都是自己曾经或者现在的上司,尤其是躺在马车中的那名花白头发的老人,正是掌管皇城禁军与京都禁军的指挥使魏嵩。

    天工馆竟然惊动了这么多人。想到此处,蒙统领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心中渗出汗水。

    平日只知道皇上宠信牛震,但是想不到阿谀奉承的牛震今天连李柱国跟两位指挥使都惊动了,这让身处帝国核心权利周围的其他人也开始盘算了起来。

    “右柱国将军到。”

    “京都副指挥使到。”

    “京都指挥使到。”

    殿门处的内侍扯着嗓子细声细气禀报着,今天的书房中可以说聚集了大风朝最核心的几道权利。

    当先立在门外的老人解下腰间配着的短刀,双手平托身前走入殿内。

    接着是还穿着盔甲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解下佩刀交给值守殿门的禁军保管。

    最后则是四名健硕内侍抬着的一张木床,外面罩着床幔避风,里面不时传出咳嗽声。

    “皇上,李须拔携太祖所赐短刀觐见。”

    “给李柱国赐座。”

    短短两声对答终于开启了酝酿一早上的风暴,今天处在书房中的人都将被看不见的命运之轮带向另一个前方,而且还有许多人即将被卷入这一轮新的命运转动中来。

    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站在打扮成白衣少年模样的李可依身边,面朝北方单膝跪地。

    “微臣李一利管教无方,让小女冲撞了皇上所待之物,还请皇上降罪,可依,还不跟爹爹一起请罪。”

    “儿臣李可依有罪,还请皇上降罪。”

    李可依对于父亲还是言听计从,乖巧地跟着父亲一起请罪。

    “微臣,咳咳,魏嵩教子无方,愿凭皇上发落。”

    “魏大人有病在身,皇上已经吩咐过不用行礼了。”

    挣扎着由两名内侍扶起来的老人正要行礼,就被一旁的内侍首领拦住了。

    魏定真望着再见面已经苍老如斯的父亲,嘴唇忍不住得颤抖,想叫一声爹却叫不出声,多少年来保持着坚毅的眼睛在顷刻间变得湿润。

    咯吱咯吱声再次停下来,魏定真终于看清一个人从高大书案后站了起来。

    一袭朱紫色龙袍,身材也跟太子一样高大,右手抓着太祖短刀,脚下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看起来神采奕奕,与方才听到的慵懒声音完全不同,而且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比身旁的李可依父亲还年轻几岁。

    “都起来吧,今天在这书房里的都是我大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把你们累坏了,朕还哪有时间去忙我的天工馆呢?”

    魏定真心中一紧,虽说他只是一名守城的校尉,没有在朝中为官,可是皇上这番话里的意思也能听出来几分。

    表面上安慰众人是朝中栋梁,可也在最后点明天工馆的地位。

    我的天工馆。也就是说天工馆不是一个普通的衙门,也不是馆营使牛震一个人的天工馆,而是说这天工馆是皇上的东西,站在天工馆背后的就是大风朝的皇上本人。

    “只是。”身着朱紫色龙袍的帝王走到台阶边,左手扶着书案,右手将手中的短刀举在面前。

    “朕的东西坏了,可以修,可以赔,大不了朕再设一个天工馆,你们也没理由反对了,可是我大风朝太祖留下的东西,要是弄坏了,弄丢了,你们准备怎么办?吉卿你说。”

    吉太傅听到自己被点名,迈出一步站到殿中,心中无数条礼法制度飞过,可是却不愿在今天当着李须拔的面得罪魏嵩。

    上卿府乃先帝设立,李须拔也是先帝器重一手提拔,上卿们与右柱国将军可以说,是为先帝开创大风朝一段盛世的文武功臣。

    至于魏嵩,虽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李须拔来往,但是同样为先帝器重且任命为京都指挥使,无论怎么说都还有些情分存在。

    上卿府之所以能够牢牢把持朝中大权,无非是先帝扶持,加上军中有李须拔默许,才能在十多年间成为大风朝这架庞大机器中最核心的权利中枢。

    “皇上,太祖短刀是我朝开国太祖所赐,由十八位辅佐太祖开国的名将传于子孙,以表功绩。”吉太傅清清嗓子,心中已有一副算盘。

    “若是有人窃为己有,则是窃取太祖之功劳,当与谋反同罪,若是私下相赠,则是不敬太祖,当削官夺爵。”

    “吉卿你的意思是说,朕今天要把魏嵩削官夺爵了?”

    吉太傅连忙接上皇上的话说道:“皇上,并非如此。”

    “要是拿太祖赐刀当做礼物送人,肯定要削官夺爵,但是魏嵩指挥使是传于其子,而太祖赐刀本意就是传于子孙,所以算不上私下相赠,只能是违反礼仪。”

    “违反什么礼仪?”

    听到皇上语气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魏定真猜测这是碍于李老将军的面子,还有这名上卿府吉太傅言语中的维护,因此皇上这么大动干戈,无非是要找一个台阶。

    为的是由众人找到一个能够维护太祖之名的理由,才能把太祖短刀这一篇揭过去。

    “短刀乃是太祖所赐,所以每代相传都需要上交皇宫请命帝王,然后由皇上以太祖之名再赐予其子孙后代,这就是皇宫中的礼仪,所以如有违背,当由皇上亲自责罚。”

    一番话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回了最初的起点。

    听到这里,魏定真不禁明白入朝为官需要何等的圆滑老道,若非家中有李老将军跟父亲这样的强大背景,单单一个冲撞天工馆就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而现在天工馆馆营使就趴在自己身前,可是大殿中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这具肥硕身躯的存在。

    一丝难言的微笑浮上黑眸青年嘴角,却被左手按在温热铜扣上的帝王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