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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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9 风雪中的尘安城(三)

    咚咚咚。

    码头边钟楼传出三声不紧不慢的钟鸣,宣告着沿运河北上京都的终点站到了。

    艄公们三两步迈过踏板,在码头上绑好绳索,这才招手示意立在船头的伙计们叮铃铃摇起船舱外的铜铃,旅客们则纷纷打开舱门涌出,在码头上舒展着身体。

    尽管寒风阵阵,旅客们脸上一扫多日来只能待在窄小船舱中带来的苦闷,望着北方尘安城的方向内心不由得欣喜。

    热闹非凡的码头上唯独有一艘客船显得冷冷清清,几名身着轻甲的人立在船头迟迟没有下船,当先一人摸约二十出头。

    朝阳洒在他右侧脸颊上带来回家的喜悦,岸边寒风吹在他左侧脸颊又让他内心阵阵颤抖不已。

    “魏弟兄,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担心其他了,太岳府那边有兄弟们看着,一有消息立刻用咱们的渠道送来京都,薛大人也派人传话过来,说魏弟兄安心在家服侍老爷子,你不用担心,一切等老爷子康复再说。”

    说这话的是立在他身侧稍显年长的轻甲兵士,他们每人腰间佩着一柄短刀,刀鞘上隐约能看见“天工”两个锦字。

    魏定仁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双手紧紧握住说话那人的手掌上下晃动,又与身旁另外几名陪同自己回京都的天工馆侍卫一一对视,感激之情不胜言表,直到年长的那名天工馆侍卫再次催促。

    “赶紧回家去吧,魏弟兄,你大哥就是兄弟们的大哥,咱们天工馆的人向来同心同德,唯一服从的就是馆营使跟皇上,虽说雍定城跟太岳府之间隔着运河,可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说不定明年同朝为官又能一起把酒言欢啦,哈哈。”

    清晨的风依然裹着昨夜风雪中的寒意缓缓流过停泊在码头里的船,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河流顺着尘沧运河的河道一路南下着追寻万物复苏的源头,顺便给沿途遇到的旅人淡淡涂上一层青白色的脂粉。

    不多久,一辆马车从尘沧运河码头赶到尘安城南门外,南门禁军看到马车上身穿天工馆制式轻甲的人递出来的一个铜牌。

    那铜牌样式精巧,捧在手中轻轻一扣铜牌侧面的铜钉,随着咯吱的一声机括声响,铜牌表面当即裂开,露出里面三个周边装饰着繁复花纹的光滑铜字——“天工馆”。

    在铜字四角又装饰了四个较小的光滑铜字——“临、都、雍、定”,正是雍定城天工馆的通行令牌。

    禁军上下审视那人容貌,不过二十出头,眼窝深陷,看起来是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没有好好休息。

    可是一来这辆马车是从码头方向而来,乘船到京都最多神情困倦却不会有人彻夜失眠,二来天工馆的公务往往是绕行至东门出入,那里离京都天工馆最近。

    正在禁军犹豫间看到值守南门的校尉出来巡视,于是跑去将铜牌交到校尉手中,又将种种疑点上报。

    校尉不敢大意,一来天工馆的普通侍卫往往是各地高官子弟不敢得罪,二来却是关乎自己未来官途。

    天工馆只由馆营使管理直接听命于皇上,他们这些京都禁军听从的是京都指挥使。

    而京都指挥使名义上是由皇上直接任命,中间却也需要柱国将军推荐与上卿府批复才会送到皇上面前,但重点是上卿府还管理着中下层将领的考核。

    坦白说,就是免除一名将领只需要由将军批准,但是想要提拔任用一名将领却必须通过上卿府考核。

    而这上卿府与天工馆之间素来不和,要是来人有天工馆文书留存,自然不会影响日后考核,可要是随意就让天工馆的人进入京都,恐怕这辈子就只能当一名校尉了。

    右手托着令牌的校尉走到马车边,待看清对方样貌又吃了一惊,揣摩到今天怕是遇到了这辈子最难应付的场面。

    “是,是你呀二少爷,您是回京来看望指挥使大人的吧?”

    魏定仁见禁军许久不放行,还找来了校尉查看,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有些恼怒,因此连马车也不下,点头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样的态度也让南门校尉心中忐忑。

    放行吧,自己这辈子怕是老死在校尉位置上了,不放行吧,得罪掌管京都三万禁军的京都指挥使家少爷,恐怕身为禁军校尉的自己明天就滚去外地当府兵了。

    犹豫片刻,校尉只好先把铜牌递还回去,撑在马车上凑近魏家二少爷耳边低声央告道。

    “二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小的跟您直说吧,您手里要是有天工馆公文,小的立马放行,要是没有公文的话,您最好从东门进城,小的也知道您这次回家是看望指挥使大人的,您要是急着赶路,大不了提起这鞭子抽我一把,直接进城去。”

    东林岭一别哥哥七八天消息全无,近在眼前的尘安城中父亲还病重在床,天工馆的高官子弟们走遍北方十八府都是通行无阻,每年只有过年期间才会回趟京都,因此从不曾知道还需要公文才能进城这种规定。

    更何况身为掌管京都三万禁军的京都指挥使家的公子竟然进趟城都要绕远路才行,顿时魏定仁火冒三丈,提起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校尉身上,驾着马车径直进入城门。

    值守城门的禁军们不认识魏定仁,眼见此人冲撞禁军还要闯关,纷纷提起长戈就要将车拦下,却听见校尉大喝一声。

    “住手,都别动。”

    望着扬长而去的马车,几名亲近的禁军围到校尉身边查看伤情,所幸穿着盔甲,鞭子抽在背上只是声音响亮却无法伤到人,但是对于马车上那身天工馆的轻甲却都看的分明。

    “沈校尉,天工馆的人闯关进城,万一让报到上卿府里去,那些个府卿不敢得罪天工馆,可是会抓着你不放的呀。”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值守南门的沈校尉望着城门,无力的叹口气。

    “这位可是咱们魏嵩指挥使家的二少爷,虽说魏指挥使告病在家,一切公务都由李副指挥使处理,可是急着回家看望的二公子你们谁敢拦?谁能拦?”

    京都中除了皇城外,其他地方只允许建两层房舍,唯独三处院落允许出现三层小楼,上卿府是一处,还有一处就是李府。

    第三进院中正北方向是一栋三层小楼,上尖下宽,最下面一层大厅极为宽敞,但是到了第二层就变得只剩一间卧房大小,第三层看起来就是一个小阁楼,如果从院外望去只会以为是一座二层小楼而已。

    黑眸青年站在门口偷偷朝里看去,立刻被大厅中的景象所吸引。

    厅内灯火辉煌,一如从外面看起来的那样宽敞空旷,偌大的厅中只在北面墙下摆着一张可供十几人围坐的桌案,上面铺着一沓摊开的图纸似的东西。

    而墙壁上并非寻常的白漆红柱挂着些山水图画,反而是用一根根木桩整整齐齐排成栅栏模样绕墙而立,无数刀枪弓箭悬挂其上,使得大厅呈现出一种狂野粗犷的氛围。

    照亮大厅的灯光也不是寻常人家的灯盏,而是梁上悬在半空里数十个火盆中不安的火焰发出的光芒,照在石板铺就但已经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折射出浓重如墨的青色光华。

    但是最吸引人目光的仅仅是站在厅中的一个苍老身影。

    那老人独自站在硕大的桌案前,头上白发在火光照耀下反而映现出金色光泽,双脚左右而立与肩同宽,双手向前伸出不知道握着什么一动不动。

    魏定真轻轻走到厅门中央正要禀报,却被一双小手扯着衣角拉到一旁。

    “嘘,爷爷这会正在练功,你现在打扰是要被骂的。”

    “练功?练什么功是站着一动不动练的?”

    一转头,一张素净面庞突然凑到魏定真面前,温热的气息羽毛一样落在彼此的额头跟下巴,却又痒痒地沿着耳根钻了进去,一直飘啊飘,直到落进胸膛那颗突然间变得急促的心脏上生了根。

    大厅外的气氛突然变得奇怪起来,魏定真犹豫着握住牵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腕,然后轻轻从自己身边挪开。

    那只小手慌忙中用力挣脱,却没想到魏定真根本没握紧。

    啪。

    “啊!”

    慌乱中把手撞在门柱上的少女禁不住叫起痛来,不仅把身边的黑眸青年吓一跳,也惊动了大厅中的老人。

    “可依。”

    老人的话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爷爷叫起,少女捂着吃痛的右手默默迈进厅门,站在大厅门口低着头不说话。

    魏定真见状连忙出声禀报,同时也迈进厅门站在少女身侧抱拳躬身行礼。

    “雍定城执戈校尉魏定真特来拜见李柱国。”

    老人放下双手转过身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走到两人面前,魏定真不敢抬头,只好盯着面前石板上出现的那双脚紧张得屏气凝神,无数记忆在脑海中回荡。

    大风朝右柱国将军李须拔,天下名将,风尘十八将后第一位累军功至极的将军,先帝在位时就已经是第一名将。

    所有将士都听说过关于他的战绩,他做出的选择永远是敌人想不到的选择,行兵之法大开大合,奇袭之计多不胜数。

    可以说如今的大风朝论计谋,无有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