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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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8 风雪中的尘安城(二)

    穿过两进院门,通过两处岗哨查验终于走到一处三层小楼下。

    尘安城中只允许建两层房舍,唯有皇城内可以出现三层楼宇,但是在尘安城唯独三处院落允许出现三层小楼,上卿府就是其中一处。

    一楼大厅也是灯火通明,绕过屏风,四名府卿分别伏在案前批复公文,见两名值夜官领着驿卒匆匆赶来,明白有要事来报,但是四人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又低头继续批复手下的公文。

    只是其中一人边写边问了一句,显然已是见怪不怪。

    “是哪里的急报啊?”

    “回大人的话,是子午岭送来的加急奏报,昨天上午送到雍定城北驿站,紫色加急。”

    驿卒走上两步将信件递上案桌,不料这位府卿放下手中的笔杆摆摆手示意拒绝。

    “哎,这紫色加急的奏报不是我们府卿可以拆的,只能请今夜值守的两位上卿来看,刚好今夜在楼上值守的是议典与议书两位上卿,你且在这里等着。”

    急促轻柔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渐渐传到楼上,接着是一阵安静,大厅外的雪越来越小,风也渐渐息了。

    只听见大厅中另外三位府卿案桌上刷刷刷的笔墨声连绵不绝,以及他们身旁噼噼啪啪燃烧着的火炉散发出雪夜里的温暖。

    尘安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分外准时,也终于在黎明前止住步伐,北墙外依然是风声不息,一墙之隔的城中则沉睡在日出前最后的安静中。

    如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宿醉后醒来,魏定真再次睁开双眼,身边的景象令他有些吃惊。

    屋内窗明几净,似乎是清晨朝阳初升的明媚,又似乎午后小憩完的慵懒,光线透过门窗上的彩色琉璃照进来变得柔和而绚丽,空气中残留着草木燃烧后略带涩味的清香。

    揉揉两侧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魏定真支起身子左右环视。

    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胡桃楸木桌子摆在正当中,四张同样材质与年头的凳子摆在桌子周围,窗边一鼎小火炉上细细温着壶热汤,像是雍定城普通官宦人家的布置,然而眼光一斜又看到墙角放的紫檀木衣柜。

    能用紫檀木做家具的人不少,雍定城里偶然也能见到,但是做得起衣柜这样大件家具的人,数遍北方十八府也不会超过一双手指。

    难道?

    黑眸一转,魏定真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想要起身走向房门,双腿却绵软无力险些躺倒在地,倔强的黑眸青年双手撑在床边努力不让自己倒下,然后缓缓抬起一条腿轻轻舒展。

    直至又能感受到力量回到了血肉与骨骼间,这才小心站直身体,张开双手保持平衡,缓慢移动起来。

    小心倒了碗热汤,小口小口啜饮完毕顿时觉得五脏四肢舒彻许多,于是起身再次走出房门。

    呼。

    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多年不曾体验的寒冷,一露面就直接吹透整个人。

    庭院中那小小的池塘被积雪包围,就连其中假山也变成了一坨笨重的雪堆,唯独露出一圈环绕假山的水面,能在九月末见到如此雪景的,除了京都尘安城外别无他处。

    这里果真是尘安城。

    可是这又是谁家的府邸呢?一个答案背后总会带来另一个疑惑,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无法捉摸。

    倚在门框边片刻也不曾见有人往来,自己身上还穿的是单薄的内衣,魏定真又步履维艰的回屋穿好放在床头的衣物,然后出门走在安静的府邸中。

    穿过走廊门廊,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七八名家丁正拿着扫把之类清理院中残余积雪,又有几名侍女捧着汤盆茶碟之类快步穿行在屋檐下。

    “唉,这位姐姐留步。”

    “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被唤住的绿衣侍女微微屈身停在这名陌生的青年身边,但是能穿着老爷便服的人,肯定是府中的客人,八成是宿醉留在府中过夜的贵客。

    “这里是谁家的府第?”

    “咦?”这个问题让这名侍女感到诧异,不过还是如实答道。

    “这位少爷,此处是李府。”

    “李府?哪个李府?”

    魏定真远离京都八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府是哪位大人的府第。

    绿衣侍女仰起头盯着那双陷入疑惑的黑眸一字一句说道,恭敬的语气中洋溢着莫名的荣耀。

    “这京都中,只有右柱国李将军一个李府,哪里还有第二个李府?”

    大风朝文官以上卿府为首,近二十年来总揽朝政,而武官则分为京都九营精锐、北方十八府府兵,还有江南三十六城府兵,尽数归两位柱国将军节制,其中一人便是右柱国将军李须拔,算起来身为雍定城执戈校尉的自己也是李将军麾下。

    吃了一惊的魏定真连忙朝大院深处遥遥一拱手,这才回过身来问起侍女。

    “敢问李老将军可否在府中,麻烦姐姐带在下去拜见。”

    无论多么桀骜的人,在这李府中都会露出熟悉的神色,对此绿衣侍女早已见怪不怪,便领着魏定真朝北厅而去。

    经过一进院门,第二进庭院立刻窄小了许多,尘安城里达官贵戚无数,能拥有一处宅院就算是富足,而能有三进院落的人则必是国之重臣,擎天之柱才行。

    绿衣侍女的脚步细碎平稳,走起来却如清风拂地片刻不停,这让刚刚恢复力气的魏定真跟随地有些艰难,每隔几步就要快行几下,两人中间还是落下一小段距离。

    穿过第三进院门,绿衣刚消失魏定真紧忙快步想追上,却被院门中闪出一道白色身影迎头撞进怀里,一声黄鹂般清脆的惊呼从怀中发出,斜刺里冲出来的白衣之人与魏定真一起摔倒在地。

    寒风吹了一夜的地面冰凉且坚硬,魏定真又刚刚苏醒,虚弱无力还被人压在身下,一时间连叫痛声都发不出来。

    压在他身上的白衣人却显得有些心虚,慌乱中脱口而出。

    “爹,你怎么这么早就……”

    话音未落,白衣人却看到身下穿着便服的人长着一张陌生面孔,眉眼中尽是疲倦,唯独那双看向自己的黑色眼眸,默默中仿佛在说着关于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

    “你是谁?怎么穿着我爹爹的衣服乱跑?翠儿?”

    被唤作翠儿的绿衣侍女低头扶起白衣之人,又费劲力气想要把贵客扶起来奈何力有不逮。

    魏定真却愣愣看着眼前那张素净中带着几分英气的面庞神情恍惚。

    一身白衣整齐有致,领口袖口都翻出毛茸茸的褐色皮毛,头发挽成少年模样,看起来像是一名十七八岁的俊秀子弟,但是修长没有喉结的脖子还有眼神中天然无饰的一缕羞怯都清楚告诉别人,她是名姑娘。

    “李小姐?”

    多少年后,魏定真总是会在尘安城落雪之后的清晨想起初次见到一身少年打扮的白衣少女,那副画面也许剩下的岁月里永远不会再出现,就像流星划过天穹,指尖停住雪花,第一缕春风叫醒尘沧运河里油油的水草,还有一只黄鹂在怀中清鸣。

    今年尘安城的第一场雪已然停了,站在楼上望去,整座尘安城都裹在了平滑整齐的白色线条中,显得安静祥和。

    整座京都刚刚苏醒,而上卿府内院三楼的大厅中却安静的有些诡异。

    紫色朝服朝冠是大风朝最普遍与最稀少的服饰。

    北方十八府外官服饰以青白基调为主,而南方三十八城外官则以水蓝基调为主,只有京都尘安城中任职的文官配有紫色基调的服饰。

    从十八府三十八城派驻京都的府卿城卿,到九卿分管的众多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是千余人要穿紫色朝服朝冠,但是唯独上卿府中九卿的朝服朝冠边饰以两线金边以为尊贵。

    一名略显肥胖的金边紫服上卿首先发言。

    “我就不相信从子午岭到京都之间北方十八府的府军都是瞎子,就没有一个府收到子午岭的急报吗?怎么过去三四天了也没见哪个府的太守送来急报啊!”

    另一名上卿抚着短须劝道:“我说蒙大人你别急着生气,虽说你是议兵卿管理这十八府三十八城的军屯练兵,可是那子午岭开山之事也是一年前才开工的嘛,更何况子午岭山高林密,现在又是十月初寒,千余人沿着子午岭南下沧水河不被发现也不是不可能的。”

    坐在首席的一位最年老的上卿捕捉到两个关键信息,扶着案桌一角站了起来,其他几位上卿立刻把目光投来。

    “十月初寒,南下沧水,十月初寒,南下沧水,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啊黄大人。”

    听到短短八个字被首卿重复了两遍,在座众位上卿何等机敏,立时想起了京都说书人最喜欢讲的关于武远太祖东出子午岭的故事。

    茶楼中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似乎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向了那个乱世之末而英雄豪杰无数的传奇故事中。

    “草木本春寒,战声兮连城,尘埃腾四野,大风兮飞扬。且说那十月初寒之际,有三百人东出子午岭,南下沧水河,当先一人身高七尺,剑眉英目,手中一柄柴刀曾大破八百虎狼……”

    原本异常生气的议兵卿蒙大人也立刻明白了首卿的意思。若是寻常流民,只需立时调令周边府军平乱即可,但是这千余人竟然效仿武远太祖入主天下的历史故道,这种事情决不能让皇城中武远太祖的子孙知道。

    首卿眼光一扫,在右手最末的那位上卿身上略一停留又迅速滑过。

    坐在右手最末的那名上卿是厅中最年轻的人,看起来摸约不到四十,双目狭长,同为上卿中八位议卿里的一位,议吏卿,但是更加为所有人重视的是他父亲的身份,正是大风朝如今的左柱国将军白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