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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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7 风雪中的尘安城(一)

    黑暗,四方的黑暗无边无际笼罩着一切,同时呜咽的风声从耳畔传来。

    这样的风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呢?魏定真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问题。

    差不多八年了吧。这样的风只有京都尘安城才能听到,与任何地方的风声不同,尘安城的风会呼啸着从头顶、耳畔、下巴、脖子边挤着人过去,还同时不停拉扯着每一名路人,力道蛮横又温柔如同一名慈父的威严。

    风突然停了,鼻息间传来缕缕酒香,透过仿佛不存在的鼻腔钻进咽喉,又一个劲朝胸膛里钻。

    酒香虽然并不醇厚,但仍然以一股温热的力量刺激着几乎被冻僵的胸膛,原本蛰伏的心脏也重新复苏,开始缓慢且有力地跳动,如同一炉风雪夜中的炉火带来源源不断的热量。

    温暖中的身体处处传来酥麻的滋味,整个人都融化掉一般被投进一片白色的世界中,温暖、安静、醇香以及放松,让原本无所依靠的心稍一落地,所有思绪又统统陷入了安详的沉睡中。

    “草木本春寒,战声兮连城,尘埃腾四野,大风兮飞扬。这上一回说到那英雄豪情,十五人十五骑大败草原八百人马……”

    茶楼中说书声随着灯光穿透窗户,若有若无地飘荡在刚刚落下第一场雪的街道上,忽然一辆马车从街道另一头出现,马蹄声将原本显得平静的画面撕裂,又迅速消失在前方路口,只留下干净的雪地上一行车轮印似乎代表着另一场风雪的到来。

    哒哒的马蹄声在南偏门内戛然而止,拉车的马匹还踏着零碎脚步原地躁动,一名身着素色便服的中年人已经扯开车门跳了下来,径直朝城楼上疾行。

    “指……指挥使大人。”

    早已候在楼梯下的禁军校尉见到来人立刻凑上前来,可是素服的指挥使在他身边毫不停留,禁军校尉只好追在身后匆匆上楼。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劣质酒香,指挥使大人一眼就看到桌上酒壶旁放着的那柄短刀。

    短刀造型极为简陋,就是没有多余曲线,刀身宽厚的一把刀,放在寻常人家肯定会当做一把柴刀,但是没有任何一户普通人家会给柴刀配上珍贵的灵羊皮作为刀鞘。

    大风朝从来不产灵羊,只有西南属国每年会把一张灵羊皮作为贡品之一进献给大风朝。

    迄今为止,大风朝拥有的灵羊皮整整四十七张,绝大多数都只能被端坐在皇城内的帝王使用,而前三张灵羊皮被武远太祖制成了十八件短刀的刀鞘,其中一件就放在自己父亲卧室中,幼年时曾经无数次听父亲讲述过这些短刀以及它们主人的故事。

    走到床边,指挥使大人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这柄短刀的主人竟然是名年轻人。

    这名年轻人被细心擦拭过的脸色不再苍白,模样看起来也甚是青涩,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岁,显然不会是拥有四十多年经历的短刀的主人,而十八柄短刀又是太祖所赐,没有人敢拿来作为礼物,唯一的可能就是父辈所传。

    “指挥使大人。”候在一旁的禁军校尉见机说道。

    “这人是两盏茶以前出现在城外的,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昏迷不醒,这把短刀的来历末将们也听说过,因此才在夜里惊动您,另外……”

    “你做的很对,直说就是,潘校尉。”

    听到京都副指挥使李一利大人竟然知晓自己的姓名,这名潘校尉立刻面露喜色。

    “据末将来看,此门外是东南方向,在运河以东,除了东阳府外向来极少有商旅往来,而东阳府以南往来京都必然会经过东林岭,那里匪患异常,所以此人有可能是东阳府某位将军之子。”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敲门声,一名小童举着灯笼在门口探着脑袋。

    李一利立刻起身迎向门口,让进了一名小童身边的黄巾老人。

    “史太医,半夜劳烦您赶来真是罪过罪过,还请这边。”

    黄巾老人也不推辞,床边端详片刻,坐在潘校尉搬来的椅子上,轻轻掀开被子,给床上昏迷的年轻人把起脉。

    年轻人手中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老人轻轻扣开手指,原来是一枚散发着温度的铜扣。

    铜扣一圈镌刻着奇怪的花纹,有些地方因为多年磨损已经模糊不清,如果不是这些花纹显得有些奇怪,看起来就是一枚普通的铠甲上镶嵌的铜扣,但在深知皇宫秘闻的老人眼中,这将会是又一波暗流下的旋涡中心。

    而太医世家的传承让老人明白缄默是最好的处世之道,医者,不过是治病救人,救一人算一人,至于这世道人心,只有留给英雄与圣人去挽救。

    小童轻轻合上房门,屋中又变得安静下来,除了火炉中偶尔传出的噼啪声外,只有隐约的风声还在低吟,而李一利摸着手中的短刀还在揣摩这名年轻人的身份。

    太祖短刀只有十八柄,刀鞘为灵羊皮世所罕见,刀柄为子午岭山木满山都是,真正拥有传奇色彩的是锻造刀身所用的材料,据说是武远太祖从天神手中所得。

    但是大风朝的将领们中间却传说是武远太祖秘密挖掘的一处矿山,才能锻造出这般水火不浸杀人不沾血的刀锋,并且还说武远太祖秘密建立了一座庞大的武备库,而这些短刀就是武备库中挑选出来的。

    太祖短刀有十八柄,因为太祖麾下有大风军的风尘十八将,自己的爷爷也是其中一员,可惜的是自己却从未见到过爷爷一面,除了为首的白大将军外,其余十七人都在大风朝建立后的几年中纷纷病故。

    因此十八柄太祖短刀除了白氏一柄,自家李氏一柄,还有现任京都指挥使,也就是自己上司魏嵩一柄外,其他十五柄都流落在北方十八府的将领手中。

    但是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东阳府肯定没有人拥有太祖短刀,而太岳府如果要来京都也会走运河水道而非东林岭山路。

    就在李一利苦思之际,史太医一声长叹打破了屋中的安静。

    “史太医,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公子不过是陷入了昏迷,但是脉搏沉稳有力,气息均匀,这是虚弱过度的缘故,我开副方子小心调养几天,中间再吃些补品即可。”

    李一利心中一沉,想不到史太医竟然认识这名年轻人。

    “这人,史太医认得?”

    “当然认得。”黄巾老人斜眼瞥过桌上的短刀,眉目间保持着史家一贯的安然淡定。

    “李副指挥使可能时间太久忘记了,魏家两位公子,其中二公子每年回来常在京都走动,而这位大公子算起来也该八九年不曾回京,当年魏指挥使刚刚到京都时我也只见过大公子一面,但是这面相却记得分外清楚。”

    送走史太医,身为京都副指挥使的李一利手握短刀站在城头许久。

    雪花落在发梢、衣角又被风尽数吹散,头顶暗无星月,城外也漆黑一片,唯有脚下这座矗立在十月风雪中的尘安城里灯火辉煌。

    病重的京都指挥使魏嵩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出现,京都指挥使的一切公务都压在自己这名副指挥使肩上,上次还是父亲提醒才去魏府探望。

    估计探望的消息顷刻间就会被朱红色大门的上卿府得知,当然还有白府,还有看似不理朝政沉迷天工馆,但是所有势力都密切关注着每一步踏在何处的大风朝的帝王。

    大风朝的明天将会如何,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刀锋与厮杀的朝堂中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战场,争夺的是大风朝这座庞大帝国前行的缰绳。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踏雪而来骤然停在尘安城西门下,查验身份之后,骑马之人竟然没有下马,而是直接冲入夜雪笼罩下的京都,一路扬起的雪泥却带来了铁与火的消息。

    冲入西门的快马一路飞奔惊起了沿途两侧的无数灯火,能在这条路上不分日夜骑马飞奔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各地连夜送上来的急报,道路从西门内大街朝北一折,径直通往靠近皇城西南角的一处大院,那里日夜灯火通明。

    大院门口的朱红色大门在值守卫兵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关过,越过大院后面的高墙就是大风朝帝王所在的皇城,而这所大院则是驱使着大风朝运转的核心所在——上卿府。

    噼噼啪啪燃烧着的木料给整座门房带来了令人舒适的温暖,两名身着紫色朝服的值夜官坐在炉火边烤着火一边小声议论着眼看就要冰封的尘沧运河带来的诸多变故。

    一旦运河冰封,粮草物料都只能依靠陆路,没有了水路的便利之后,陆路运送将会增加更多的支出同时也带来更加繁忙的公务。

    忽然厚重的紫色门帘被撩起,一名披着白色披风全身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驿卒冲进来,屋内立刻卷起一阵冷风,夹在在风中飘进来的雪花刚一落地就融成了一片雪水。

    “你这驿卒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值班房是你随便能闯进来的吗?”忽如其来的冷风令两名值夜官顿时恼怒起来,可是一看到驿卒手中递来的紫色封口的信件立刻住嘴,帽子也顾不上戴就领着驿卒出门往大院深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