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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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 不死之躯(三)

    夜风渐息,万籁俱静,被巨大震动声惊醒的山岭重归寂静,只有站在溪边树旁的黑眸青年知道,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撼动脚下大地。

    看似锋利的短剑被壮汉握在手中就跟枯草一样轻轻折断丢在脚下,被短剑割破的布衣下露出了坚实的肌肉。

    黑眸青年却明白那看似坚实的肌肉如同纸一样轻柔,并且没有任何温度,在壮汉皮肤下的血管中也没有流淌着热血,这名壮汉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的躯体一般,只有一双眼睛透露出诡异的目光。

    重瞳。

    魏定真突然想起了什么。

    之前在陷阱中除掉老七,自己回头时就曾从壮汉的目光中感受到另一个陌生人的目光,当时还以为那是月光下自己一时产生了错觉,此刻再次看到这双眼睛,魏定真确定那并不是错觉,而应该是传说中的重瞳。

    据说有的人生来眼中就有两副瞳孔,这样的眼睛就是重瞳。

    历史中每有奇人临世往往也伴随的异事发生,重瞳就是拥有改变天下命运的英雄身上伴随的异事。

    重瞳之人能看清命运之轮的转动,在命运之轮到达前轻易获得任何想要的功名利禄,任何平凡人渴望甚至梦想的荣华富贵在重瞳之人眼中都不过是命运之轮转动下一颗小小的铺路石。

    只是传说终归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拥有两副瞳孔的重瞳之人,甚至连重瞳是什么模样都不曾有人知晓。

    此刻魏定真相信所谓的两副瞳孔不过是谣传,真正的重瞳之人应该是壮汉这样能从目光中透出另一道眼神的眼睛,而另外那道眼神背后才是能够看清命运之轮的奇人。

    风声渐缓,耳边传来的潺潺溪水声给本已染上秋意的山岭又增添了几分幽静凄冷之意。

    魏定真一双黑眸直视壮汉那对透出诡异目光的眼睛,从那道陌生的眼神中仿佛传递来穿越数百年时间的凝望,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在那道眼神中翻越了无数高山峻岭,跋涉了天南地北条条江河,感受到了一种远离人世红尘纷扰却依旧苦苦追寻的痛苦。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对这星辰大地,铁马江河而不屑一顾,唯独要去追寻一个似乎近在眼前,却穷尽一生也遥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目标呢?

    就在两双眼睛对视之时,壮汉竟然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守候着另一个灵魂在此地与这名黑眸青年用无声的话语讲述着关于一件传说中的传说。

    而现在,就是传说即将开始的地方。

    “你是谁?”

    魏定真突然问出心中的疑惑。

    他确定自己看到有人站在那里,虽然面前除了壮汉之外只有一牙月高挂头顶。

    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而下,洒在人烟稀少的墨色山岭中,这样的月色并不适合杀人,但很适合演出一场传说故事。

    壮汉并未回答,从魏定真遇到这名壮汉开始就从未听到壮汉说过一句话,或者是发出过一声喘息。

    所以现在魏定真再也不会畏惧壮汉了,因为他知道这壮汉并不是人,他开始对那道陌生眼神背后的人产生了兴趣。

    没有呼吸,也没有血液的壮汉不过是某种从未被世人知晓的傀儡工具,这样的傀儡工具本身就是非人的存在,拥有非人的力量也就不足为奇。

    只是一想到可能有人掌握一群这样力大无穷又神出鬼没的傀儡工具,不需要多,仅仅二十名这样的壮汉就能轻松攻破一座城池,裂地封王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

    突然魏定真有一点点理解那道眼神中所蕴含的对星辰大地,对铁马江河不屑一顾的原因了,这些世人梦寐以求的财富、权势,在那道眼神看来不过是触手可得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猜你肯定不是为了这把刀来找我的,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说话间魏定真右手挽了个刀花,他确定那道眼神对自己右手的太祖短刀毫无兴趣,同时脚下看似随意的走动了几步,却是让自己背靠溪边而立。

    那道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样带着笑意的眼神出现在一名面无表情且双目如铜铃一般的人脸上更加显得诡异。

    小心戒备的黑眸青年见此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股凉意立刻从右脚底传上心头,清冽的溪水让他明白过来,无论这两双瞳孔背后的人是为了什么,今夜都不会让自己轻松脱身。

    壮汉这次踏着大步朝魏定真走来,从他另一种眼神里几乎可以确定,壮汉之所以出现在东林岭的目标不是金银珠宝,不是太祖短刀,不是城池、铁马、江山,就是为了眼中的这名黑眸青年。

    面对大步紧逼而来的敌人,魏定真一退再退,忽然脚下一空,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退过溪边浅滩,再后退一步就是溪水中最深的河床。

    东林岭能拥有连绵不断的茂密山林,除了山岭起伏人烟稀少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溪流众多,才能浇灌出北方最茂密广阔的林海。

    就在魏定真险些跌倒之际,壮汉已经走到溪边,抬脚将要踏入溪水却又收回,一双铜铃眼低头看了看又抬起盯着溪中站立的青年。

    如此细微之处被那双黑眸敏锐察觉到。

    “难道说这壮汉的弱点是怕水吗?那我只要淌过溪流就不必再担心他。”

    此时浅滩的溪水已经没过小腿,估计最深处的河床能没过膝盖却不会到腰部,虽然在溪水中需要抵抗水流带来的凝滞感会让自己行动变得迟缓,但至少摆脱了被壮汉追杀的危险。

    壮汉伫立溪边如同一尊石塔,双目直视不远处的溪中青年。

    而魏定真一边盯着敌人,一边小心回头看向脚下。

    微白的月光几乎无法穿透清浅溪水,被水面打碎成无数月光碎片,粼粼波光飘浮四周仿佛自己正处在一个充满幻想的缥缈梦中,只有浸泡在溪水的腿部传来的冰凉感觉,又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一个冷酷的现实,这不是一场梦。

    小心翼翼踩着河床,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如溪水一般缓慢流淌的时间里被缓缓拉开。

    膝盖再次露出水面,温暖的感觉立刻围绕过来,踏上另一边浅滩的魏定真仍然盯着敌人不敢有片刻放松。

    今天这名壮汉带给自己的意外实在是太多太多,自己就像是一名从未踏出闺阁的少女一样,而壮汉却是浑身笼罩着神秘气息的高贵公子,一举一动都带来从不曾见到过的意外与惊奇。

    忽然,对岸伫立的石塔矮了稍许,接着从原地冲天而起,一个庞大的黑影在魏定真恍然大悟的目光中掠过头顶,遮盖月光,然后重重落在身后的岸边。

    咚。

    这一声闷响又将魏定真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庆幸彻底击碎,意味着今天的逃亡之路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沿着溪水走出东林岭。

    可是要走出东林岭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山林里的溪水极有可能最终都汇聚在某个低洼成为一处湖泊,就算这条溪水流向东林岭之外,在秋寒袭来的九月末,浸泡在水中行走也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更何况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食物,除了身上衣物外就只有手中一柄太祖短刀。

    现在面临的只是一个选择题,那就是现在死去,还是明天日出之前死去。

    而死亡的感觉魏定真也曾多次临近过,那是几乎如同四周流淌的溪水一样缓缓包围你的一种凝滞感,一切都变得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滞时,也就是死亡真正的来临。

    魏定真做出了今夜最后一个选择。

    握着太祖短刀的右手翻转,迎着黑色天空的刀刃上立刻浮现一道泛起幽光的银线,刀尖轻轻划过水面,仿佛银色光华中裂出的一道缝隙将无数月光碎片温柔的分成两列,在黑眸青年身后为他列队欢送。

    此刻没有人说话,也无须说话,一个必将出现的结局即将迎来最后的篇章。

    小腿渐渐露出水面,浅滩中的卵石随着魏定真的脚步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够看清彼此的眉毛。

    咯吱声突然顿住,魏定真手中太祖短刀直指壮汉双眼,口中吐出一句话。

    “你来抓我啊,我就在你面前。”

    两人之间不过数步,只要壮汉大步一迈就能伸手抓住魏定真。

    一抹嘲讽在黑眸中出现,轻轻挂在嘴角形成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度,共同构建出一幅来自猎物的嘲弄,挑战者猎人的耐心。

    溪边突然溅起大片水花,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另一个巨大身影前快速朝河床深处躲避,一双有力的双臂来回挥舞,却每次堪堪划过矮小的那个身影。

    快速移动带来水流更加强有力的抗拒,然而扑面而来的水花中魏定真只有拼尽最后的力气冲向溪水中央,他在赌,在赌最后一次,赌今夜遇到的这名奇特壮汉一定因为某种原因而畏惧水。

    忽然脚下一软,黑眸青年整个人扑倒进溪水里,慌乱中似乎看到水面上有一张模糊的面孔望着自己,眼神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