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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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宜春宫宴

    宜春宫的大殿里舞乐流连,为冬猎而准备的筵席已经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随驾的宫女们在席间穿行,她们又一次上前将残羹冷炙撤下,布上新的珍馐美馔。

    与宴者觥筹交错,踉跄着在席间逡巡,他们的面上不知不觉间红烫起来活像一只只顽猴的屁股,脚下碰撞的碗碟和他们酩酊后巨大的嗓门让整个大殿比民间熙攘的集市还要热闹。

    皇帝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但自从十年前潜心修道以后,他再无法适应武人们酒后粗鄙的神形。当然,令他愁闷的可不止眼前乌瘴的筵席,还有他身侧紧挨着的三位皇子。

    十五年前出征塞北之前,皇帝立长子李琬晟为太子储君,负责战时监国。

    从塞北班师凯旋之后,他便有意将朝堂政务陆陆续续交给太子署理,一来他自知年事渐高,终究需要提早培养帝国的继承人,二来塞北一战令他心力交瘁,他对政务也心生倦怠。

    只是两年前李琬晟意外薨逝,储君之位便空了出来。

    皇帝深知自古夺嫡之争犹如龙虎斗于天,九州四海亦难得安宁,轻则起水火之灾,重则有翻天之变,于是他这两年一直在谨慎地考察着其余三位皇子。

    然而,自从今年过了夏,他时常半夜惊醒,浑身虚汗淋漓,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精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他自知大去之日不远矣,立储之事也是迫在眉睫了。

    皇帝呷了一口酒水,脑中开始盘剥。

    皇子直的生母原为正宫皇后,但是在一年前崩逝,皇子直的性格偏近其母,良善恭谨,但作为帝王似乎又有失威仪,况且他的意志不坚,做事又有些优柔寡断,能不能驯服虎狼般的群臣?皇帝不抱希望。

    皇子成的母亲现在代理皇后之位,他的母舅是西凉王肇式奇,只是皇子成颇为不器,终日沉迷女色,不学无术,性格又乖张暴戾,立他为储君显然不合适,但怎么平衡肇氏和西凉王,皇帝一时无措。

    皇子如倒是仁重贤良,皇帝也很喜欢他,只是他的生母出身太过平庸,朝堂之内既无积功强近之亲,又无依旁佐势之臣,人微言轻,很难与两位兄长比肩。

    皇帝犹豫再三,他最终决定对皇子如步步扶持。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自从李琬晟死后,朝堂内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太傅鲁王李茂被挤出中廷,太监总管陈令之、镇国公卢盛卿、西凉王肇式奇、魏王李瞻都在皇子成的阵营,辅国公崔执与赵王杨肃追在皇子直的身侧,安国公长孙成泰保持中立,蜀王朱志坚则相机依附。

    皇帝知道,要想扶起皇子如,他要做的首先便是收权,只有他大权总揽,太能排开一切阻力顺利扶持皇子如上位,并且等他百年之后新皇也能有足够的权力压制住五王三公,但怎么削?这是个令人焦头烂额的问题。

    文人手中的权力倒是好削,寻些由头下几道圣旨,清剪掉他们的一些党羽他们也就老实了,裂土封疆的王公们怎么办?

    虽说大梁百万雄师十之有三都归皇家节制,但外面怎么说都还留着七分呢,分散各地的折冲府倒是成不了气候,手握重兵的五大王却始终让皇帝有如芒刺在此,头痛不已。

    西凉王肇式奇的十万边军护佑在北国边境,他的手中有焉支军的两万精锐,再加上同气连声的魏王李瞻手底下也有八万军丁,足足能聚起二十万的人马,而赵王的十万边军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几年前他曾试着削藩,打算从最弱的蜀王朱志坚入手,谁知消息刚一放出便引起了朱志坚的的极大不满,这也直接造成了他的反叛,虽然最后依仗自己的强横收了尾,但削藩之事却无论如何也推不下去了,因为除了鲁王,魏王、西凉王与赵王接连为朱志坚发声,若是一朝开罪了五大王,帝国的根基也就被连根拔起了,到时候大梁会变成什么样,就谁也说不准了。

    皇帝最后不得已,只能宽恕朱志坚,削藩之事也只能草草搁置。

    想到烦心种种,皇帝忽然想起前几日长孙成泰递上来的折子,望着大殿外俊朗秀逸的世子们,他沉寂已久的削藩之心再次荡漾起来。

    冬猎,似乎来的正是时候……

    “臣朱志坚恭请皇上圣安“,正待皇帝思忖之时,蜀王嘴角上挑,站到殿前施礼道。

    “蜀王不是已经请过安了吗?再请所为有事?”皇帝疑惑地问。

    “冬猎本是英雄豪荡之事,舞姬们的嘤嘤舞乐未免寡淡,臣请犬子上前为太后和皇上舞剑助兴”。

    “准”,皇帝扫了殿下一眼,他一摆手,脱口同意。

    朱志坚朝着在座群臣笑了笑,随即朝着大殿外的挥了挥手。

    殿外设座百千,紧靠着大殿的是五王的世子,再往后是世族大臣们的子弟,排在末尾的是则是禁军中的翘楚,当然还有各地来的遣官,程进跟在马武的身侧,此刻他正与苏文定啜饮,满口的香甜美酒和味美佳肴牵动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在苏文定的怂恿下,他喝干了一杯,又被身旁的年轻人满上。

    程进觉得在筵席的末尾饮酒吃筵远比靠近正殿的位置安然惬意许多,在这里,他们不必忸怩,惺惺作态展露作为权贵的教养,喝的开心了,他们甚至敞开肚皮也不会有人在意。

    在这里,他还可以津津有味地听军士们彼此吹嘘战争、打猎和偷情的故事,他相信这群伙伴绝对比前面的王公世子们有趣。

    当然,冬猎展露自己的机会本身也不是给他们准备的,在帝国没有战争发生的太平年间,要想获得爵位和皇帝赏识,没秋猎、冬猎这种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显然不可能,而这种露脸的机会,也多半只有王公大臣们能争取到。

    供诸王世子啜饮的坐席间有两名少年交耳相谈,其中一人是蜀王的儿子朱榷,看到父亲在大殿内招手,他昂起头来骄傲地步上正殿。

    接过在大殿内轮值护卫的禁军小校递过来的宝剑,朱榷在大殿正中持剑翩踏起舞。

    “这是犬子朱榷,师从我蜀地剑术大家郭霭郭师傅“,朱志坚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皇帝,语气中满是对自己儿子的夸赞。

    “从文,你是师从于谁?“皇帝突然朗声问了问殿下不远处的魏王长子。

    “回皇上,臣师从禁军龙骧护军中尉徐胜机徐师傅”,李从文朝着皇帝施礼,旋即又朝着殿外揖身。

    “听说徐胜机也是剑术大家,与蜀地的郭……”皇帝一顿。

    “郭霭”,朱志坚紧忙提示。

    “对,与你们蜀地的郭霭比谁更胜一筹?”

    “这……”一抹笑意浮上朱志坚的嘴角,“当然是徐胜机更胜一筹”,朱志坚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跟进补充,“民间有个叫蓬莱阁的江湖门派,排了个‘凤鸣榜’,说什么一卫二糜三式奇,四卢五杜六胜机,七程八楚九姚荃。十方天地又归一,‘六胜机’说的就是徐胜机,我蜀地的郭霭连榜尾都摸不着,自然无颜与徐胜机相比。”

    “这三式奇可是西凉王?”皇帝的思维忽地跳跃,他左顾右看问道。

    “不过是江湖术人妄自作排,皇上不必在意。”蜀王生怕自己的话触了皇帝的霉头,当然,他也怕开罪坐在大殿坐席左首头的西凉王,他先是看看皇帝面色,随即冲着西凉王苦苦一笑,紧忙解释。

    “若论武艺,这榜没什么问题,若论武功,西凉王定然是排在榜首上”,于坐席右首的魏王捻捻胡须俏皮地说。

    “魏王谬赞了,若论武功,我大梁必当以鲁王为先”,西凉王瞥了瞥大殿的末尾,见鲁王正在独自啜饮,他低着头,好似对大殿内事全无兴趣,随机收回目光,冲魏王黠然一笑。

    朱榷尴尬地结束自己的剑舞,大殿里好似没人关注他的英姿,他神色落寞地看了看自己的父王,随即揖身悻悻地退出大殿。

    “蜀王,那你倒是给朕说说这凤鸣榜里排出来的都有谁吧!”皇帝兴趣索然地问。

    “这……?”朱志坚有所犹豫。

    “让你说你就说”,西凉王呷了一口澈酒,口中漫不经心地斥道。

    朱志坚心中咒骂,面上却嬉笑如常,他踱步走进大殿的正中,冲着列位王爷揖身一笑,随即说道:“一卫,是鲁王的大司马卫澍恭;二糜是赵王手下的糜廷;三式奇自然就是咱们的西凉王了”,朱志坚面向赵王伸手示意。

    “还有呢?”皇帝急切地问。

    朱志坚将手收进广袖继续作解,“五杜是指淮南道的杜春煊;六胜机就不必多说了,七程是指万通镖局的程永正;八楚是焉支军的楚天阔;至于九姚荃,是个乡野的小儿,不足一提”。

    “乡野的小儿都能和诸位王公大臣、禁军骁卫相比?”

    “这姚荃可不是一般的乡野小儿”,鲁王呷了一口酒,突然笑道,“那是咱们陈大总管的干儿子,听说这次陈大总管过寿,他的干儿子可是为他备了几十万两银子”,说着鲁王望向皇帝身侧在宽椅上似睡非睡的陈令之,作为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的老太监,他被恩准坐在皇帝身侧。

    鲁王一开口,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连殿外的众人都被带的雅雀无声。

    “可惜他的好儿子把运给他的银子半道又给劫走了”,鲁王说完仰天大笑。

    “啊?你说什么?”陈令之虚弱地在宽椅上挪动身姿,他看起来老态龙钟,微微抬眼朝着鲁王发问。

    “他说你儿子抢了孝敬你的银子”,皇帝侧着身子朝着陈令之喊道。

    “皇上……我……我老眼昏花……耳朵……耳朵又聋,听不清皇上在说什么”陈令之嚅了嚅嘴,“皇上,老奴不中用了,要是可以,老奴愿请回乡颐养天年”,他说着,手提丝巾掩泪哭啜。

    “陈总管这是什么话,在朕身边养老,岂不比穷乡僻壤的舒服。”

    “陈总管,你是老了,干儿子们也都不听使唤了”,鲁王的口中继续,“我听说你儿子还要造反,说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啪”,一声震响如晴天霹雳惊在殿中,皇帝龙颜大怒,陈令之身躯也跟着一震,“大胆的刁民口出狂言,朕非……”

    话说一半,皇帝又咽了回去,“鲁王,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可不要凭空污了陈总管的清白。”

    鲁王起身立到殿中,他朝着身后摆手,苏文定会意,领着微醺的程进来到殿前。

    “这是万通镖局的小镖师,被姚荃追杀到了我的庄院,万通镖局是陈总管的买卖,他们从姚荃那里接镖,半道又被姚荃抢去,这小镖师都在场”。

    “孩子,你抬起头来”,皇帝冲着程进道,“你要老老实实地说,不能有半点假话。”

    面对殿内的帝国最有权势的王公武将们,程进感觉自己的双腿从未有过的虚软,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苏文定显然察觉了这一切,他此刻正架在少年的身侧,眼中果决坚毅。

    自从到了京师,鲁王便已告知程进如果想要自己的父亲不被卷入朝争的漩涡,最好就不要暴露自己是程家公子的身份,也不要见自己的父亲,只把自己当成一个鲁王救下的万通镖局普通镖师即可。

    想到自己父亲是为陈令之卖命的,程进或多或少理解了鲁王的建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马武已经帮他梳理了一遍,他本以为寻个官府衙门把事情奏报上去就行了,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自己竟然最终是直接向皇帝汇报此事,这让他大脑不禁一片空白。

    “是如鲁王殿下所说,姚荃是要准备造反”,称进的话音颤颤巍巍,但足以让在场的人听清发生了什么。

    “姚荃现在哪里?”

    “在沂州”,鲁王回答。

    “沂州是谁在主政?”

    鲁王将目光投向魏王李瞻。

    “回皇上,是刘成周”,李瞻脸上生气愠色,他怒目圆睁地望向鲁王李茂。

    “刘成周?”,皇帝思忖片刻,“宴后通知吏部把刘成周撤职查办,鲁王,你看看谁主政沂州合适,举荐一个到吏部,让他们抓紧安排上任,别忘了拿获姚荃解来长安,朕倒要看看这乡野小儿是想如何把握拉下马来”。

    皇帝侧目看了看陈令之,见他胸前规律地起伏,似有入梦之意,便不待理会,“今天不聊政事,众爱卿继续吃酒”,说着,他拍了怕手,随侍的小太监紧忙将舞乐歌姬们叫来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