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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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来日方长终归亡

    童熏拎起比他脑袋还要大上几分的水囊,高高举起,如同白练的混白水液自狭小的出口涌出,喷洒的到处都是,但大多还是落入了他的口中,他正想要沉醉于这种畅快淋漓。

    水囊却被人倏然拿走,泼洒的浑浊水液登时将童熏浇得满头满脸。他那如同猴儿的身形登时跃起,就想要好好教训一番,那败坏他兴致之人。

    “哟,童都尉,哪儿来的酒?还是好酒!”

    看到夺水囊之人,正是袁志成,他冷哼一声,面目不喜。

    袁志成抬鼻子闻了闻囊中味道,不由嘿嘿笑道,“大王之前可是明令禁止,行军途中禁止饮酒,童都尉,你这是明知故犯啊。”话虽如此,他却抬起水囊,将囊中酒浆饮下大半,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儿。

    童熏心疼地一把抢过水囊,躲得远远的,晃了晃,“咕咚”有声。他满脸怨念地看向了袁志成,盘腿坐在了位于屋檐下的干燥土地上,仰脖子又灌了几口,擦了擦残存嘴角的酒液:“你不也喝了么。”

    袁志成嘿嘿一笑,慢慢走到了童熏身旁,亦是盘腿坐下:“咱俩性质不同。”

    “没什么差别,都是喝了酒,不过我喝的是自己的,而你喝的,是抢来的!”童熏咬牙切齿,赤红了眼睛,大声控诉。

    “小声点,小声点,兄弟。”袁志成抬手搭在了他的肩膀,另一手食指则放在了唇边,做出了息声的手势,“你一定不希望将七大王的注意力引向这边,对吧。而且,不过是一壶酒罢了,今天哥哥为了你,可是绞尽了脑汁,难道你要过河拆桥不成?”

    提起这话,童熏登时变得面目狰狞,他霍然站起身子,如同被抢夺了食物的猴子,毛发根根炸起。他抬手点指身边之人,怒声道:“你还有脸如此言说,若不是你的馊主意,我何以在大王眼中,成了如今耍杂耍般的滑稽模样,都是因为你的‘好’点子!”

    袁志成嗤笑出声,就好似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般:“童都尉,也不知是谁对大王刀剑相向,也不知是谁辱没大王声誉,更不知是谁,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来找我商议。”他站起身子,冷漠地目光居高临下,“做人要厚道,上树拔梯,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尴尬的沉寂倏然降临,两人就这样瞪着眼互相对视着。直到,劈啪作响的火苗,倏然自身后的村庄亮起,剧烈燃烧的红色长蛇舔舐着晦暗的天际。

    袁志成朝村庄看去,大半的断壁残垣被橙红笼罩,而那个在短短两天,便让他迫不得已而正视,甚至是仰视的地位尊崇之人,则是站在,连空气都好似被扭曲蒸腾的火焰不远处,久久地站立,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回想起,风轩逸面目冰冷地将树上及天空飞翔的乌鸦射杀的情景,袁志成不由喃喃自语:“就好像突然天崩地裂了一般,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一旁的童熏离得不远,倒是听得真切,他将水囊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扔在一旁。也看向了烈焰的方向:“大王只是圣人七子,还是最不受宠幸的一个。天子之名与他毫不相关,不论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之中似有醉意:“不过,流血漂橹倒是真的,你也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一支利箭,一只哭泣的鸟儿。三十支箭,留下的是遍地的黑羽。我不知道大王在发什么疯,当时他那模样,就好像想要将自己的牙齿和手指都拔下来射出去一般。”

    ……

    扭曲变幻的烈火,将风轩逸阴沉的面目映照得阴沉不定,橙黄与漆黑在他的脸上不断争夺着本就不多的地盘。

    灼热的气流滚滚涌来,想要用炙热的气息将这不知轻重的家伙恐吓而逃离。但他却依旧站在那儿,兀不自知一般,纵使原本乌黑光泽的头发,正在这浪潮中,渐渐变得枯黄扭曲。

    频繁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自远及近,二狗子一手按压腰际陌刀,另一只手背之上则有着鲜红的烧伤痕迹,这是他不小心留下的。他快步来到了风轩逸身旁,黝黑却年轻的脸上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肃然,他躬身抱拳拱手:“大王,所有村民的尸体已然处理。”

    沉默许久,“所有的么?”风轩逸开口问道。

    “是的,兄弟们将整个牛石村都翻了个遍,哪怕是深井、地窖都未放过。所有的牛石村的村民,除了能够逃走的,当是都在那儿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烈焰,灼热的红炎在他的眼中扭曲。“也包括哪些射杀的不祥之物。”

    “牛石村……”风轩逸细细地品咂着,这算得上普通的村名,他知道这个名字将会与老梁一起,永远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即便这只是这个残酷世界的一个缩影,但却也是一个他可以预见到未来的缩影——如果一切都像自己所料想的那样,御守长城碎裂,之后在整个华夏大地上,将会有第二个牛石村、第三个牛石村,直到第十个,第一百个。

    整个华夏民族,将会如同这牛石村中的村民此刻般,在烈火中胶着。

    风轩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晕眩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瞬间扑涌。

    周大兄、老梁、吴仲山、阿毛……他们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流转,他们七孔流血,痛苦哀嚎。他们的鲜血宛如酒精,好似热油,助火燃烧,皮肉在焰火中萎缩,扭曲。

    越来越多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前世的,今生的,都在烈火中化作骷髅,变成灰烬。只要他们的血液中,写着“华夏”二字的,无一例外。

    当再次睁开双眼,自己的面前不再是滔天的火焰,而是低压在头顶的阴暗天空。

    “大王……大王,您醒啦,太好了。”二狗子黝黑的面上满是黑色浮灰,他的眼中满是担忧,好似快要哭出来一般。

    “我……我晕倒了?”风轩逸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一定是这几天太过劳累了,加之初到这个世界,面对这杂乱,而惊心动魄纷争,实在是太过忧虑。

    “是的大王,您刚才忽然……忽然就倒下了,也没有丝毫缘由。可惜胡先生没有跟来,不知……您现在,感觉如何?”二狗子一脸惊慌,刚才发生之事,着实是太过出人预料了。

    “无事,无事……”风轩逸摆了摆手,一定是之前自己为了射杀那些乌鸦,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自己真的是……疯了。

    在二狗子的小心搀扶下,风轩逸缓缓坐起了身子,周围围满了人。有童熏、袁志成、有之前的三十名好手,还有叫不出名姓的兵士——甲、乙、丙、丁……

    他们此刻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情绪不一,表情各异,只有沉默是他们的共同话语。

    风轩逸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沾染的泥泞却难以去除。他站起身来,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吾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许劳累而已,众位无需担忧。”

    众人的面色却并未因他的解释而缓和。

    袁志成跨步出列,垂首抱拳拱手,诚恳言道:“大王,属下请您务必以身体为重,我们不妨先撤回谷中,由胡郎中为您诊治后,再行回返受降城。”

    童熏亦是出列,虽身形矮小,却也显得郑重:“属下附议,来日方长啊,大王!”

    二狗子搀扶着风轩逸,不敢有丝毫放松,小心翼翼,就好似他是瓷器一般易碎:“大王,不如我们先回河子谷,再做打算吧。”

    风轩逸回过头去,看着他那满是关怀的模样,叹了口气,木然地将胳膊自他的胳臂间抽离。

    “大王,您才刚刚苏醒……”二狗子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风轩逸挥手甩开。

    “是啊,”他长长的出了口气,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是啊,来日方长。我们都活着,活着便有了一切,有了生机,有了转圜,有了这!该死的!来日方长!”他一字一顿,言语倏然变得冷厉。

    他霍然放下了目光,看向不远处,依旧熊熊燃烧的烈火。他跨开步伐,大步大步地朝那由死人作柴火的冥炎走去,他伸开手臂,一路将阻挡在他面前的兵士,朝两侧推开。

    没有人敢阻拦,没有人敢出声,甚至没有人敢随着他上前半步。

    他静静地看着那火焰,看着那猎猎作响的橙黄火苗,在空无的房顶,在倒塌的墙垣间肆虐。

    过了许久,就好似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旋过身来。

    他的目光依旧平淡,灰黑色的尘埃,如同雪花般飘落,将他笼罩。

    “是啊……”他口唇轻启,言语中说不尽的萧瑟,“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来日方长,只要一句轻松地四字词语,我们便可将自己内心的一切愤怒,一切悲伤,一切波澜起伏,都变得平淡。毕竟,来日方长嘛。”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年轻,或是成熟,或已然皱纹堆叠的迷茫脸庞:“活着的人,永远都可以说——来日方长。甚至现在已经死去的,在死去的前一秒,也会说——来日方长。”他倏然抬起手,指向身后的烈焰。

    “就像是他们,哪怕!在吐蕃人高举屠刀的时候!将他们的爹娘任意殴打的时候!将他们的妻女肆意凌辱的时候!他们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们的怒火在胸口蒸腾!然而,他们或许就会倏然想起那四个字的词语——来日方长。”

    风轩逸的手指在颤抖,身体在抖动,他的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狂吼之后,却恢复了寂寥与平淡:“多好的词语啊,在这样的词句下,他们自我安慰,自我疗伤,最终或许会求饶,或许会痛哭流涕。结果是,毫无尊严地死去。”

    “没错,人终有一死,但重于泰山为壮烈之死,轻如鸿毛则颓废之死。在这条道路上,你没有选择活与死的权利,你唯一能做主的,是选择慷慨激昂地去死,还是如同软无骨头地去死!”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告诉吐蕃人,看看他们会不会跟你来日方长,回纥人会不会,东突厥人会不会!?当你念叨起第一句来日方长之时,你就会有第二句,第三句,第五句,第十句,直到你抱着来日方长,无限屈辱地死去。比起那些狗,还要屈辱!”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长呼而出,他好似格外地疲累,身形都变得委顿:“二狗子告诉我,这里叫牛石村,你们之中,或许就有牛石村的。或者是羊石村,牛木村。牛石村的兄弟,可以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其他人体会不到。

    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受降城的周围,所有的村庄,几乎都是这个鬼样子。我的车夫吴仲山说过,国不成国,家不成家。国家国家,国在前,家在后。很多人抱着谁做皇帝不是过日子的幻想,以为自己顾好自己的一家就够了,呵呵,看看牛石村,看看受降城周边的村庄,看看那些宁愿背井离乡,都要远离战火的流民,他们活的有尊严么?”

    “好了,还抱着来日方长的人,回河子谷吧。我不拦着,我,七大王,皇室之子,不想窝窝囊囊地活,只想轰轰烈烈地死。想要跟我一起的,便留在这里吧。不论是走是留,我都不怨你们,不怪你们。”

    他颓然地坐在了一块巨石之上,淡然的目光看向那些不淡然的面孔,他们有的害怕地苍白,有的激动地血红,有的恼怒的咬紧牙关,有的则不愿抬起头。

    “对不起,大王,我还有家人,我……我不能死!”一名兵士解开了腰间的陌刀,扔在了地上,缓缓走向来路。

    有了第一人,就有了第二人、第三人……第七十人、第八十人,他们纷纷扔下了盔甲、陌刀,颓然离去。

    风轩逸缓缓地闭上了眼,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懦夫!”二狗子的声音倏然响起。

    “懦夫!懦夫!……”越来越多的人的声音响起,风轩逸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群情激奋,决定留下的百余兵士,他露出了惨然的笑容,这并非是他想象中的结果。

    “大王,我和童都尉去怀远请救兵去,不能与大王同生共死了。”袁志成拉扯身旁童熏的衣袖,面色苍白言道。

    哪知童熏却一把甩开,脸上满是醉酒的红:“袁志成,你要走,你走,老子的兵在这儿,老子不走!”

    “你!你……就等死吧!”袁志成面色铁青的撂下狠话,看向自己的亲兵,然而四五名亲兵却是扭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好!真好!”他再度冲风轩逸拱了拱手,随后便带着袁世臻快步离去。

    再也没有人离开,风轩逸缓缓地站起身子,笑着摇了摇头:“你们都是傻子,一个个想要找死的傻子。”

    二狗子点了点头,坚定道:“没错,我们是傻子,但我们是要当重如泰山的傻子!”

    “没错,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下去也不孤单。”众人一阵叫嚣,脸色却似死人样,苍白。

    “即使如此,那便随我准备直面吐蕃人吧。”风轩逸露出森白的牙齿,“我们这边这么大的动静,驻守在周边的吐蕃人,不可能看不到,我们便送给他们一个礼物,天大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