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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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至死地心意难平

    箭塔的确是周复寨的,古朴的塔楼几乎见证了周复寨的建立与兴起。自周复褪掉了良民和“游侠儿”的外皮,来到这河子谷地的末端,一呼百应,将这两座高耸的箭塔建起,他便成为了“山匪”周复。同样的人,却是不一样的身份。

    人们赞扬和诗歌前者,却唾弃后者。即便他做的,对于百姓们而言,都是好事——以前是干掉地痞流氓,现在则是劫掠喝民血的官吏豪绅。

    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喜欢与唾弃的分界点,只是一张纸,一张上面画着人像,写着文字的纸。

    坐在马车之上极目眺望,箭塔缓缓地将自己的身形,退缩于起伏不平却连绵不绝的丘陵间,先是看不到较远的那座,之后是慢慢是较近的。

    但无论自己如何瞭望,却都难以看到,之前被袁志成指出的,隐藏于箭塔守护后的,丘陵顶端的周复寨——“就在那里,我们是从左边的丘陵冲下来的,而周复寨则在营地的后面,只需爬上那陡峭的山壁,就可以看到。”

    袁志成站在泥泞中,看向比自己昨夜潜伏的丘陵要高出三倍的山地,眼神之中满是凝重,就好似能够看到那隐藏在山峰间寨子一般:“或许是通过隐蔽在灌木林丛间的小路,也或是存在可以将人放进结实竹笼中,向上摇曳的机关。总之,周复有的是办法,将自己的老巢放在别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那倒是不错,相信就算是吐蕃人路过此地,也不会想到就在山的那边,会有一座营寨。他们只会匆匆地瞥一眼破旧的箭塔,想象着这里,在时过境迁之前,是不是有座简易的城池。

    “周复将周边能够掳掠来的能工巧匠都带上了山寨,还令他们杀了一个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愿意为受降城缴纳税款的富商豪绅。呃,这样说或许不够贴切,受降城已经好久没有富商和豪绅了,有的多是斤斤计较的小商人,和小到可怜的地主。总之,他会令良民变成双手沾染鲜血的盗匪,而他的寨子也因此,而规模愈发庞大。”

    这种手段并不稀奇,风轩逸如此想到——后世还有个姓宋的黑脸,没少做强迫人上山的事,不过他的目的比较奇葩,是让山下的人上山,好让自己下山。

    ……

    当箭塔的顶端,那曝露在乌云下的木质骨架,残留眼底之时,风轩逸扭头看向了一侧的袁志成:“那箭塔现在还有用处么?”

    正在和一旁童熏有一聊没一聊的袁志成听到问话,不由得愣了愣,显然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有些懵。

    风轩逸指了指已然又隐藏了几分的箭塔道:“就是那个,周复寨的箭塔。”

    袁志成回头望了一眼,嘿嘿笑了笑:“大王对那箭塔还真是感兴趣。其实我也只是听来的,据说周复寨从未放弃过那箭塔。不然以那箭塔经过了近十载的光景,早就腐朽化成尘埃了。也就每年的秋冬季,周复寨才会任凭它们留在原地腐烂而已。

    待春暖花开之时,便又会派人下来维护修缮。就像是那供人攀爬的木梯,其实并不是自己断裂的,而是周复寨的人在秋季将其折断带回了营寨,到了春天再拿回来继续使用。就像是大王之前说的,那个地方易守难攻,是难得的险要之地,周复那人可不傻。”

    风轩逸点了点头,而此时,那箭塔业已完全隐没了身形。

    一个细小的灰点倏然在视野尽头的丘陵上出现,那是箭塔左侧的丘陵,似乎是个人影,灰暗的光照令他难以看清。那灰点似乎也在朝这边观望,随后便如突兀的出现般,突兀的消失了。

    风轩逸并未将这件事告知袁志成,那或许是附近的农夫和猎户。这不稀奇,只要人能去的地方,就会有人烟。之前或许只是担忧军队的出现罢了。

    “呼……可算是离开那鬼地方了。这他娘的……什么情况!”袁志成的声音忽然传来,却由开始的长出口气变得愕然,甚至隐含惊恐。风轩逸扭转回身,犹如巨大的门户,两边起伏的丘陵与山地在眼角余光中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巨人,用刀剑豁然劈砍断了一般。一望无际的平原绵延铺散,直到视野的尽头。

    到处都是农耕的痕迹,只是原本该是人们生活的乐土,此时却变成了地狱的缩影——焦黑的土地,破败的村庄,偶尔还可见丝丝黑烟自荒芜的耕地中、毫无人气的农庄里旋转升起。

    风轩逸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看到了一具裸露的女尸就在不远处的灰烬之中,她还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只是身体已然开始腐败,蚊蝇如同黑色团雾在她的上方盘旋,飘落,再升起。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辘辘作响的轱辘滚滚向前,穿过了依旧有着呛鼻气味的断壁残垣。越来越多的死尸出现在风轩逸的视线当中,有绑着总角的孩童,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身形强壮的青年男子,也有头戴黄花的靓丽少女。

    在死亡面前,他们没有任何差别,蛆虫在他们创口蠕动,蚊蝇在他们身上产卵,枯萎的枝丫上,红着眼的黑色乌鸦呱呱叫着,面色不善的盯着从他们面前路过的活人,随后落在尸体上,叼起一丝腐肉,仰脖吞下,随即是第二口。

    行进的队伍变得沉闷,臭浊的气流在天地间涌动。

    脖子被拴在了突出在道路上方的枝丫上的男人,用那已然没了眼珠的血窟窿,静静地盯着自他脚下路过的行伍。寒风吹过,他的身躯随风晃动,枝杈发出吱吖吖的声响。

    婴孩被木栅栏自贲门捅破了肠腹,被鲜血染黑的粗糙枝杈自他的口中凸现。而他的身后,草屋的房门敞开,一对年轻男女,互相紧紧搂抱着,倒在干涸血液沾染的墨色当中。

    “吱吖吖……吱吖吖……”整支队伍不知从何时开始沉静下来,唯有马蹄的踏响、车轮的辘辘,以及如同欢送他们离开盛宴的呱呱叫声。

    “二狗子!”如同雷霆炸响,在这属于死者的静默世界,风轩逸忽然高喝出声。

    “是!”二狗子闻听,亦是高声附和,好似如此,才能将胸中的闷气吐出。他拍马前来,战马嘶鸣高亢。

    “给我弓箭!”风轩逸自马车上站起,双目赤红地仿佛要滴血一般。他伸出苍白的手,颤抖着探向了二狗子。

    二狗子并不迟疑,将长弓自战马身侧抽出,随即又将箭壶一同递给了大王。

    风轩逸接过长弓与箭壶,双手不再颤抖。

    “大王,您这是……”袁志成慌忙问询,不知自家这七大王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风轩逸并不答话,他左手持弓,右手抽箭,箭羽拉至耳畔,稳稳的,如同练习了数百次数千次般,“嘶……”的一声震响,箭矢激射,在污浊的空气中划破痕迹,眨眼间,那挂在枝头男子脖颈上的麻绳,应声断裂。

    “噗通,”激起的泥泞水花在男子的尸体边绽放,那是恶之花,是死亡之花。

    “嘶嘶嘶……”接连声响,停滞的队伍,目光齐齐地落在那站立在车上的大王身上,好似他身上有什么,凝聚了他们的全部注意。

    黑色的翅膀拍打空气,惊恐的鸟鸣在死者的世界杂乱作响,墨色的羽毛,纷纷扰扰,在空中打旋落地。也有些,永远的停留在了地面,羽箭的沉重,令它们难以再睁开眼睛。

    “呼呼……”酸麻,无力,手臂好似断了一般重重地坠在身体的两侧,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十分钟,或是五分钟,或许更短。箭壶里已然没有了羽箭,空荡荡的,就好似他的心一般。

    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车板。寂静,寂静。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自己,自己射了多少箭?二十箭或是三十,由开始的箭箭中的,到之后的到处飞舞。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发什么疯。

    “嘶……”熟悉的声响自他身畔响起,他抬起头,那是二狗子的黝黑脸庞,此时的他,满脸肃然,从箭壶中掏出了第二支箭,挽弓如月,箭似飞芒。

    “嘶嘶嘶……”越来越多的箭矢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兵士掏出了战马身侧或是背后的弓箭,这里是人的死地,同样也是乌鸦的。

    眼前变得浑浊而模糊,在湿润的水液未完全脱离眼眶的束缚时,风轩逸抬起了衣袖,擦干了眼睛。是风,一定是风的缘故。

    沉默的兵士,沉默的箭矢,不沉默却坠地的不祥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