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字体: 16 + -

第四章 生死由命别离苦

    风驰电掣,行于林间小道。

    耳畔风啸怒吼,目力所及,林木迎面而来——转瞬即逝。

    雨已然停歇,升腾的雾气将天地遮掩。

    朦胧中,灰褐山脉立于天边,无论如何追赶,都难以触及——至少,天黑之前隐匿山林,已成奢望。

    必须快点!再快点!

    风轩逸骑于马上,心下不住催促,他口中呼喝有声,脚下亦是笨拙踢打马腹。

    然马速未见加快多少,他却如同浪中舢板,颠转反侧,那已是鲜血淋漓的大腿内侧,火烧火燎,痛苦难当。

    但他依旧将坐于马上的身形牢牢固定并扭转,一手拉紧老梁明光铠边沿,另一手则是紧紧环抱马颈。

    两只手背上,均已是青筋暴起,指节苍白,麻木地几乎感受不到存在。

    但他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而老梁,已无声无息趴在马背许久,手臂如同寒风中的枝丫,无力摆动。

    他倒是真的把性命重担,托付给了自己。但就是不知,最终的结局,会不会是他所托非人。

    风轩逸心下黯然,深吸口气。不住颤抖的手臂,一再提醒着他,自己已经临近极限了。

    棕黄战马双眼业已突出,被风轩逸紧紧环抱的脖颈,令它窒息,它不住打着响鼻,口中喷吐皑皑白雾,宛如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马兄,再加点油,只要到了安全之地,我给你最好的草料,睡个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风轩逸大声呐喊助威,但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喊喊口号就能实现的。

    他扭转回头,朝身后极目眺望,那红发的吐蕃男子并未追来。

    他却依旧不敢放松,回想起之前一幕,他仍会觉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若非老梁拼着自己中箭,替自己遮挡,若非棕黄战马,不知为何再度回返。恐怕自己早已死在那人连珠箭下。

    他强行压下心中恐惧,令自己保持冷静,却发现座下马蹄声已愈发稀疏。

    他口中不断呼喝,试图令战马加快速度,然马匹脱力,口中喘促,四蹄翻动--已然不成虚影。

    风轩逸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

    而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他身上伤处,已是痛苦难当。老梁受到致命重创,更是急需医治。

    只是前路茫茫,人烟稀少,除却高耸山脉、枯黄丛林,村庄部落皆是搜寻不到,他实在不知自己该身去何处。

    受降城已不成归属,绝不能勒马回返。

    风轩逸如是想着。

    纵使,那骑于枣红马上的卫国公--大将军耿典,能与吐蕃鹰军--那如同铁塔般的摩撒大战数十合,惊天动地,难分上下,亦难改结局。

    接下来所要发生之事,不难猜测--受降城易主,确定统治地位的鹰军,接下来所要做的,当是继续清剿勇胜军残余有生力量,以巩固统治。

    当然,对此,风轩逸自己也是清楚,这些都只是常理下的推测,大致当是如此。

    不排除意外之下,有所出入。

    而这出入,也是缘于自己对于受降城地理位置,并不了解,亦或说自己对于这个世界都缺乏认知。

    但无论如何,他自认为,自己现今已然是最糟糕的境况。

    总不能寄希望于,吐蕃王朝就真的只是,突发奇想,来这非枢要之地,练练兵吧。

    至于,吐蕃王朝是何目的,风轩逸猜不透,也不愿多猜。

    一者,缘于小逸原本便是白丁,缺乏战略上的认知,只知砍砍杀杀。

    二者,则是此时此刻,自己所渴求的,是活下去,直至寿元完竭。

    只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正如此想着,风轩逸忽觉身形一矮,心脏就好似,突然蹦起,涌向咽喉。

    战马哀鸣,激起漫天泥水。

    ……

    风轩逸悠悠转醒,面部却覆于泥水坑中,口鼻进水,顿时大声呛咳。

    将泥水喷吐出,他已是头晕目眩,眼前金星直冒,胸口彻骨掣痛已然难忍。

    双手撑地,艰难站起身子。风轩逸将脸上泥水捋下,回想方才自己是如何落马的,已然记不清楚,想必是刚才坠落,碰撞了脑袋,患了脑震荡。

    天已近乎昏暗,寒风吹拂,越发昏黑的林木枝叶摇摆,如妖魔乱舞,沙沙作响。不时有冰凉水滴飘落,洒在他的脸上,身上内衬已是全然湿透,尽数贴在身上,越发寒凉。

    不远处,棕黄战马浑身泥泞,躺卧在地,前蹄扭曲,胸肋凹陷。马眼当中,豆大的泪水滚滚,口中不住低声嘶鸣,赤红鲜血沿着它的口角溢出。

    大概应是是断了腿脚,摔折了肋骨,伤了脏器——只怕是不活了。

    风轩逸心中黯然,愈发觉得前途渺茫--自己受了创,老梁亦是昏迷不醒,此刻又没了马力,难道只能用脚下这双布履走出活路?

    抬手轻轻抚触马鬓,手最终停在了战马的心脏搏动处,抽出腰际陌刀,刀尖迅疾刺入战马肋间,棕黄马颤抖了几下,痛苦的眼神安定下来。

    而他的眼中,则满是木然。

    风轩逸抽出陌刀,将刀上血迹拭去,随即起身朝四周观望,不由皱起眉头,他竟寻不到老梁身影。

    他的脸色登时煞白,抬手按住胸口伤处,踉跄前行,焦急寻找。

    这荒郊野岭,若是昏迷的老梁被野兽叼了去,只怕难保性命。

    好在,距战马十步开外,道旁林丛中,风轩逸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仰面卧于半人高的草丛当中,双目紧闭,嘴巴微张,不住发出轻微呻吟。

    脖颈处,利箭透出,流出潺潺鲜血,宛如争相蠕动的赤红长蛇,沿着泥土间隙流动,将泥水涂抹粉红。

    风轩逸慌忙上前,颤抖着手,探向老梁额头,入手滚烫,已然发起了高烧。

    他顿时慌乱,在周遭焦急寻找药草,好在这荒野林地,各种植被最是茂盛,寻到了不少略显枯萎的野生公英,将根茎一并用石头敲打成糊,给老梁喂下。

    只是老梁脖颈受创,吞咽格外疼痛困难,那糊糊尽皆又被吐出,风轩逸顿时心沉谷底。

    在这陌生世界,老梁算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待自己,关心自己的人,纵使之前他将自己当做引下天罚的恶魔,对自己一番殴打。

    但随后,不还是接连两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若是算上之前的,便是三次了。

    风轩逸不愿让他死,也不能让他死。

    只是,他自己清楚,阎罗让你三更死,哪会留你到五更。纵使自己术精岐黄,也难阻止。

    更何况,身边没了趁手的器械,药物也仅有这可浅略抗感染的公英。

    加之老梁格药之下,自己就算能生白骨、活死人,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风轩逸颓然坐在地上,身躯的疼痛与疲惫争相侵袭。

    他的脑中不断思索着,如何在不伤及老梁性命的条件下,将那箭矢先行取出。思来想去,却终究觉得,在现有条件下,不取出,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若是长久不取出,只怕老梁终究还是会丢了性命。

    思绪乱杂成麻,风轩逸心下无力,愁眉不展。

    一只手巍巍抬起,拉住了他的衣袖。

    风轩逸转头看去,却见老梁已然自昏迷中清醒,此时正奋力用肘部撑起身子。

    他额头青筋暴起,伤患处,已是再次迸发血红。

    生怕老梁如此会因失血过多而暴毙,风轩逸慌忙上前,将双手在自己身上擦了又擦--纵使这毫无用处,但他依旧下意识的这么做了。

    他一手按压老梁伤处,另一手扶在了他的脊背,将其缓缓扶起。

    老梁眼袋黧黑,口唇颤抖,纸般苍白,他眼角泪水滴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言出更多鲜红。

    “老梁,别说话了,来,来把这吃了……吃了就好了。”风轩逸将公英糊放在老梁嘴边,老梁张口吃下,艰难吞咽,面上却满是痛苦。

    风轩逸看在眼中,心中五味杂陈。此刻他只恨自己空有中医千年学识,却无能为力。

    “俺……俺怕是要死了……”老梁艰难说道,脸上痛苦过后,露出些许释然,“不过……至少俺,算是对的住……你阿耶了……”

    俺说过的,能带你们离开,就是只剩下半边身子也能!

    不久前,老梁信誓旦旦模样,出现眼前,风轩逸只觉好似有砖石堵住胸口,令他吞不下,吐不得。

    他深吸口气,摇了摇头,强笑出声:“是的,我知道的。”

    停顿片刻,言说道:“只是,你还死不得,你助我脱水火,救我于生死。现在,该轮到我来救你了,你只需撑下去,我还是能救……”

    话语有些说不出口,顿了顿,他还是坚定言道,“我定能让你活。”

    口中如此言说,他心下却是茫然--适逢绝境,该如何,才能活?

    原本死气沉沉的老梁眼中溢出神采,双颊亦如涂上红妆,或是之前见了那神魔之力,对于风轩逸言语格外信服。

    倏然间的精神矍铄令他几可自行撑起身子,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风轩逸的衣袖,声音似也恢复了原本的嘹亮:“俺……俺真的能活……”

    眼见老梁模样,心中一片死灰,戴阳证一词大喇喇居于脑中。

    然而,风轩墨终究还是缓缓点了点头:“是的,定是能活的。”

    将老梁脖颈上,露在外的箭矢,小心折断,扔在地上。那鲜血不再迸发,只是缓缓流出,性状粘滞而稀薄。

    他蹲下身子,把老梁那已然瘫软的身体背起,踉跄着沿着小道前行。

    明光铠上铁片硌得两人生疼,他们二人却好似没知觉似的,走着,走着。

    老梁带着满足的笑意,口中呢喃。

    “顶好,顶好……若是能活……俺就能见到俺家婆娘……你嫂子蒸的窝窝……至今想起……口中都是甜的……你也是喜欢的……当初……你总是跑到我家吵着闹着要吃……”

    忽的顿住,沉默半晌,老梁悠悠说道,“只是……你应该不知……小逸却是知的……”

    如同打哑谜般的话语,令风轩逸只是顿了下身子,只是他并未言语,便再度前行。

    老梁趴在他的肩膀,脸色蜡黄,声音几不可闻。

    “俺知道,你不是小逸……虽是同样的模样……但俺就是知道……你不是……小逸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没你那般大的本事……

    其实……自你一直说‘我‘呀‘我‘的时候……俺就知道了……你不是小逸……生来说话的习惯……怎会说改就改呢……”

    风轩逸心中苦涩。

    是啊,怎会猜不到呢,自小便看着长大,一言一行又怎会不熟悉?

    自己所做一切掩饰,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老梁的声音越发低微,精神亦愈发萎靡,连喘息都变得困难无比。

    风轩逸只觉背上汉子越来越沉重,便用双手用力向上托了托,身上疼痛忽似不显一般,他沉默许久,方才问道:“那……为何还要救我?”

    “因为……因为……俺也不知道……”老梁眼睛微眯,头不住轻点,精神愈发不济。

    “或许因为……除了内里……其他一切……都还是熟悉的小逸吧……答应俺……活下去……带着小逸的一份……活下去……”

    “你该在一旁看着,我是如何带着他的一份活下去的。”风轩逸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如是说道。

    “嗯……”老梁轻嗯了一声,脑袋随即落在了风轩逸的肩头,“不过……俺要睡会儿……睡会儿……睡精神了……就可以吃窝窝了……”

    ……

    夜色愈浓,宛如墨染的天空上,繁星点点。

    山峦起伏,在漆黑幕布间,余留轮廓。

    山腰处,风轩逸将最后一捧沾染血红的黄土,盖在那尖尖冒起的坟茔之上。

    他徒手为老梁挖下坟坑,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干枯树枝插入坟茔,上面未刻写任何字迹,但风轩逸坚信,自己会用余生记得此地。

    明日死,便记到明日;来年死,便记到明年;若是老天让自己能活上百年,那记上一个世纪又如何。

    自己已然孤苦无依,留着念想,活下去,才会更有奔头。

    回想着,这身体原主人留在记忆中的往事种种,或欢喜、或悲伤、或愤怒、或彷徨,在此刻,都一并埋进了这暗黄土里。

    小逸欠下的恩情,算是还了。剩下该还的,便是自己欠下的了。

    风轩逸跪倒在地,重重叩首:“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与双亲。只是,老梁你救我性命,如同再造。此等恩情,只得来世相报!”

    他顿了顿,再度并三次叩首。忽而发觉,小逸记忆中,自小竟是老梁老梁的叫着,与周大兄一般,就好似他们的名讳生来便是如此一般。

    摇了摇头,盘腿坐在坟茔前,将腰际水壶拧开,不久前灌下的河水,被他悉数倒在那简陋的墓碑前。

    仰头将残余水滴倒入口中,风轩逸幽幽言道:“这次,以水代酒,并非敷衍。下次……若还活着,我给你带好酒,最好的那种……另外……”

    他眼中狠厉一闪即逝:“另外……若是可能,我是说如果可能……我会想办法杀掉那个红头发的吐蕃人,为你报仇……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会将他的头颅……放在你的坟前。”

    孤零零的坟茔,在夜色中伫立,那凸起的黄土下,埋下的,是老梁、小逸以及穿越而来的医生--风轩逸。

    ……

    虽知夜半林间,最是危险,尤其在这人类与自然的力量天平,还大大侧重于后者之时,更是如此。

    但风轩逸依旧毅然决然地,在稍事休息后,于夜间赶路,以期得以尽量掩盖自己的行迹。

    但他却也清楚,夜幕同样是野兽觅食的最佳盟友。

    将艾叶与青草搓揉,汁水涂满湿冷的全身,他想要如此,来减少身上的血腥味并驱散毒虫。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会不时在草木当中,发现如同青绿流火般的锐利眼神。

    不过,那些野兽只是盯着抽出陌刀的他片刻,便在林叶沙沙作响间,消失了身影。

    或是战场上的食物唾手可得的缘故吧。

    风轩逸如此猜测。

    只是,令他也没料到的是,这浓郁夜色,不仅是野兽的狩猎时间,更是阎罗收割人命的时刻。

    他将随手采摘的野生公英放入口中,口味苦辛。

    随后早早地伏下身子,匍匐向前,他慢慢扒开灌丛,看向不远处火光摇曳中,一场血腥厮杀的戏码,正在这静谧的林野间,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