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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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机缘巧人生易换

    篝火摇曳,燃烧木柴不时发出崩裂声响,火星四散,纷纷飘落——湮灭。

    倏然马蹄踏破柴薪,肆虐火焰如同条条火龙,飞散——坠落——碰撞——泯然。

    厮杀已至终末,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只有二十余人的鹰军铁骑,杀得身着赤色明光铠的五十余人溃不成军,遍地哀鸿。

    只是片息功夫,吐蕃人仅付出伤三人,亡一人的代价。

    而身着明光铠一方,除却三五漏网之鱼,其他皆是毙命。

    死尸遍地,仅余一身着艳丽华服的公子,呆坐泥水之中,他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吐蕃轻骑重整队列,带头统领下了战马,他越众而出,脱下三尖头盔,交与身后亲卫。

    他看来不过四十多岁,却已是满头银发。

    缓步行至那死去袍泽的战马身畔,他低下了头,双手合十。口中低声呢喃,似在祷告。

    身后札甲骑士亦是下马脱盔,双手合十,闭目垂首。

    待低语止歇,一众骑士再次睁开双眼,银发统领抽出腰际尚玛短刀,倏然刺入战马脖颈,豁然拔出。

    短刀锋利,鲜血登时喷涌,那青色战马只是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

    华服公子人在近侧,被那鲜血喷洒满身,他尖叫出声,宛如被掐住脖子的母鸡。

    他颤抖着瘫软在地,两股战战,身下竟缓缓渗出暗黄水渍。

    吐蕃一众骑士并未理会,亦未曾嘲笑,他们只是在周遭,拾取较为干燥的薪柴,搭起简易木台。

    众人将死去袍泽与马尸抬上木台,泼洒油脂。

    那银发统领亲自点燃,火焰登时升腾,将台上人、马尸身席卷吞噬。

    他将护手摘下,递给身后护卫,随即走上前去,双手置于火焰近旁翻覆。两名札甲骑士拖着那华服公子到他的近旁,随手掼在地上。

    “我死了一个布穷。”银发男子淡淡说道。

    华服公子竦肩缩颈,不敢言语,瘫软在地,宛如烂泥。

    “我很难过,”统领漠然的说道,双眼在烈焰的映射下,却未有丝毫悲伤痕迹,“所以,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浪费你我时间。”

    他顿了顿,扭头看向地上公子,“你……是不是姓风?”

    华服公子浑身剧颤,面露惊恐、迟疑神色。

    吐蕃统领回过头去,只是静默等待,并未催促。

    一时间,除却篝火猎猎作响,林野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华服公子方才摇头,颤声道:“不……不是……我是大王手下师爷,我……我姓马。”

    银发统领不动声色,冷漠地甚至没有再度看向趴在地上——体如筛糠的年轻人。

    冷寂再度降临。

    这沉寂久得,就好似时间都停滞了一般。

    就在那华服公子几近崩溃之时,那统领方才开口:“罢了,你是谁,无关紧要。”话毕,他便冲手下摆了摆手。

    那骑士领命,随手抽出腰际短刀,行至那公子身前,刀尖直指他的心口。

    “不不……我……我……”华服公子声音尖利而刺耳,手脚并用,不住后退。

    吐蕃骑士快步欺身而上,他终究难以逃脱。

    在尖叫声中,那骑士弯腰探手,抓住他胸前衣襟。

    哭喊之声愈发惨烈,华服公子拼命挣扎,探出兰花指,在身前摆动。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我……”

    “嗤”的一声,短刀锋利异常,摧枯拉朽地没至刀柄。

    华服公子登时面色呆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血红浸染华服,缓缓氲开。

    骑士抽出短刀,刀刃之上鲜血淋漓。抬脚将那依旧呆愣的华服公子踹翻在地,动作一气呵成,如同宰猪屠狗一般。

    华服公子眼角泪水不住流出,他张嘴想要哀嚎,鲜血却沿嘴角潺潺。

    挣扎片息功夫,那公子便不再动弹。

    一骑士牵来坐骑,银发统领戴上护手头盔,翻身上马。

    “将军,那人可是……”那骑士问道。

    统领摆手打断,冷笑言道:“或是,或不是,现在都只有一个称谓——尸体。”

    他抬头仰望夜空,笑容变得玩味,“已经到了这时了么?我那侄儿怕是已然肝火难平了吧,嘿嘿……”

    “松赤顶日新胜,自会心高气傲。”银发统领一手下笑着附和,“只是,大家也不曾想,这次进程竟是如此顺利,还顺道灭了勇胜军。”

    “诶,”银发统领抬手打断道,“我那赞普布穷喜欢华夏称谓,咱们在外,就不要用天山赐予的名字了,什么松赤顶日,他就是翟渊,记住了。”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冷笑连连:“我也不说布穷了,用华夏语怎么说来着,嗯……”他凝眉沉思片刻,忽而一拳捶在掌心,言道,“对了,是弟弟,我的赞普弟弟。嘿嘿……”

    他刻意加重了“我的”和“弟弟”二词,一众吐蕃兵士心领神会,尽皆仰天大笑。

    待众人笑声毕,那统领方才接着言道。

    “嘿嘿,至于这次成事,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任谁,在不断抓住对方传令兵,还轻而易举地,能从对方口中撬出情报的情况下,都不会败的。只能说,我那翟渊侄儿运气好哇,这北地,除了勇胜军,其他尽是一群软蛋!”

    一众札甲军再度放声大笑,统领笑了几声,随即开口:“好了,好了,玩笑到此为止。”

    他摸了摸颏下山羊胡:“不过,之前神山降下天罚之事,还是令我那侄儿颇为光火的,撒些火气也是应当。只是,我这个做仲父的,可不打算当那冤大头。接下来,布穷……呃,弟兄们便要随我翟熬前往御守长城,造就我等一番事业,可有信心?”

    众人以拳捶胸,兴奋高嚎。

    翟熬朗声长笑,带着一众麾下,催马离去。

    马蹄声声如雷,吐蕃骑兵的背影消失在林丛间。

    ……

    时间流逝,焰火渐趋熄灭,林木间再次回归寂静。

    片息功夫,灌木晃动,沙沙作响。

    一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小心翼翼,自林丛间走出,警惕地看向周围。

    少年正是风轩逸,此时他皱眉沉思,只因刚才那翟熬话语处处透着诡异。

    只是想来,这事此时亦或将来都当与他无关,便不再多废脑力。

    现在要做的,一个便是活,另一个便是在活的前提下,寻找那红发鹰军的踪迹,之后想方设法干掉他。

    仔细探寻,确定周遭并无危险,风轩逸不由长出口气。

    只是他却未曾察觉,不远处,茂密林丛,另有一人隐蔽其中,正目光炯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风轩逸眼见空地之上,尸横遍野,脸色不由苍白几分,不过相对之前的自己——动辄脑中空无,惊慌失措的模样,已是强上百倍。

    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些兵士尸身。

    赤红明光铠,制式倒与自己身上所着相似。

    只是相较于自己身上这身——简单朴实以防御为主的亮银色铠甲,这赤红色的只可用华而不实来形容,大量的镂空,与繁杂纹路,将明光铠的防御作用破坏殆尽。

    风轩逸搜索记忆,依稀想起了他们身份。

    这甲胄制式,定是大唐的兵卒。铠甲样式比起自己身上的,更显华美,应当是七大王的羽林卫。只是,他们为何会在这里?莫不是护送什么重要人物?只是……他们的战力,也着实……一言难尽啊。

    他无奈苦笑摇头,目光望向那华服公子。

    若是说这些羽林卫保护着谁,应当就是这华服公子了,只是无论如何回想他的身份,却一无所获。

    不过想来,也是正常,小逸不过一小兵,接触之人也多是勇胜军同袍,常年又不出营地,莫说是陌生人,就是羽林卫这种大王亲卫,都未曾见过。

    认识他们身上战甲标识,也只是听他人提到过而已。对于羽林卫战力,更是一无所知。

    此时,风轩逸不由感叹——还好自己之前并未以人数定胜负,若是冒然出来,恐怕自己现在当也躺在地上,尸骨寒凉已矣。

    风轩逸向来不信鬼神,但此时此刻此地,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他还是低下了头,默默祷告。

    他从未祷告过,亦不知该如何祈祷。

    只得将扁鹊、张仲景、白求恩等一众大医名讳念了个遍,请他们在天有灵,照拂死者,同时,护佑自己这个后生晚辈,在这纷乱之世,能够安然无恙。

    双目再次睁开,风轩逸眼神之中,有些忐忑。再次向死者告罪一番,便探手在一众尸身上摸索,试图寻找出食物、药物以及金银细软。

    只是,战甲华丽的他们,身上却缺金少银,一些看似干粮的食物,质地坚硬,口味苦涩,外表看来,和黑色砖石并无差异。

    忙活半晌,大汗淋漓,胸口掣痛难忍,收获却甚少。眼看夜色愈发浓郁,布囊之中不多的开元通宝,一些食物又因沾染了鲜血,扔了大半,他顿感不值。

    忽得想起那已然身死的华服公子,看他穿着,娘里娘气的他,身上应有不少银两。

    念及于此,风轩逸登时来了精神,快步到了那公子身畔,这才恍然发现,这少年与自己年岁大略相近,只是面上竟好似涂抹了薄妆,修了眉目。现今脸上没了血色,登时如同影视剧中的鬼怪一般,着实骇人。

    风轩逸更是不由想起,自己原本所处时代,那群娘炮,以及泰国特产,顿时一阵恶寒,双手都有些不愿触碰,然事关生计,他不得不蹲下身子在那公子身上搜寻。

    半晌过去,风轩逸立时黑了脸。

    他人身上好歹有着干粮、药物,这公子身上,却干净得跟他的脸,没甚差别。

    仅有一不知是何质地的石牌,挂在那公子腰际,上面刻画着如鹿似虎,长有鳞片的怪异生物,看起来倒有几分熟悉,只是,也仅此而已了。

    不知能否卖上价钱,只当聊有胜于无吧。

    风轩逸如此念想,便随手将那石牌挂在腰际。

    他站起身来,浑身酸痛,连忙舒展腰肢,腰背劈啪作响,登时轻松几分,只是明光铠边沿却硌得他生疼。

    倏然想起,自己这身装束,似乎太过碍眼,那鹰军兵卒若是见到这身明光铠,定会二话不说冲杀前来,他的目光便重新慢慢落在那华服公子的身上。

    ……

    烈火熊熊,风轩逸将衣衫自木架上取下,沾染的血渍难以洗净,但至少没了难闻的血腥与尿骚味。

    想起那华服公子被吓得尿失禁的模样,略有洁癖的他,不由得对这衣服有些抵触。只是事关生死,只得忍受。

    将身上明光铠扔进篝火,烈焰爆响,火焰熔断绸绳,金属慢慢变得赤红。

    他换上了华美衣衫,行至溪流河畔,自我“赏析”一番,不得不承认,年轻是人生最大的本钱。

    虽然自认穿越前,自己模样也算得中上水准,但长期的缺乏运动令自己肌肉松弛,亘久的不见阳光,让自己面色苍黄。不断受到亚健康的戕害,更是令自己比同龄人要显老几分。

    反观,河水中映照出的少年,看起来似乎因营养不良的他,面色蜡黄,却肌肉紧实,体型匀称,如同猎豹,浑身满是力量。华美衣衫在他身上,完全没了之前那公子的矫揉造作,显得格外奢华而富有内涵。

    满是爆发力的男子气概,令他更显英武,只需稍加调养,便当是翩翩少年。

    尘醉于新皮囊的风轩逸深吸口气,胸口疼痛令苦中作乐的他倏然清醒。

    不过,到了此刻,他已然想得明白,既是上天令自己穿越而来,那么自己便不能重走之前的老路。

    不论寄情山水,或是采菊东篱,自己都要活的更加自在,更加精彩。自然,前提是老梁的大仇得报。

    回想起穿越前的情景,方才觉得,人最怕就是对比。

    细细想来,这小逸不过是勇胜军中一最底层的兵卒,家中穷困潦倒,却父慈子孝,依旧能够收获亲情、友情,简单而快乐。

    反观自己,自以为人生赢家,亲朋满座,桃李天下,最终却抵不过一个利字。

    自始至终,连自己帮过的人都是痛恨自己的,痛恨自己的骄傲自大,痛恨自己的顺风顺水。

    他们在自己面前带着假面具,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心底却藏着一把刀,一把恨不得自己立刻败落,立刻死去的刀。

    还真是失败啊。

    风轩逸苦笑着长叹口气,再次回想起梦中,那男子嘴角勾勒起的笑容,隐藏在口罩下的冷漠。

    终究是他做的吧,我原本以为是可以托妻献子的交情。

    他摇摇头,河水中映射的少年眼中满是不合年龄的寂寥。

    倏然,身后黑色林丛沙沙作响,惊起无数飞鸟。风轩逸心中一紧,摒除杂念,躲于巨石之后,仔细闻听,隐隐间,似有马蹄声响。

    只是片息功夫,那马蹄声近,却听一粗犷声音响起,甚是熟悉:“翟大哥,前面有火光,不知是否就是那老匹夫所言之地,洒家得先去看看,看看那老匹夫,是不是吹破了牛皮!只是,哥哥,那老匹夫若是真的干掉了他,该怎办?”

    另一清冷声音响起:“干掉了就干掉了,那人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我那仲父若当真以为,如此做便可挫败我之后的计划。我只能说,几十年戎马生涯,他,还是太天真了。”

    闻听这二人言语腔调,显然是那吐蕃鹰军。

    而依这两人所说,这被称为翟大哥的,应是之前银发将领——翟熬口中的侄儿——翟渊。

    只是,他们口中的那人,莫不是那华服公子?难道说,他还有甚特殊身份不成?

    粗犷的声音冷哼出声:“那老匹夫怎样倒是无妨,无论如何他也难及哥哥半分,只是……”声音忽而低下,然那巨大嗓门,纵使低声,风轩逸却也依旧听了清楚。

    “哥哥,今日那山火究竟是怎的回事?咱们不少兄弟,可都死的凄惨……莫不是,真的是神山……”

    “哼!”翟渊冷哼一声,打断言道,“神山没那闲情来管唐人之事。不过……”

    他顿了顿,虽表面平淡,但言语之中还是不由带出些许畏惧:“不过,若不是之前我便离开那里,前去侦查地形,恐也要交代在那儿了。

    事后我倒是去勘探了一番,空气中残留刺鼻气味,确有蹊跷。若真是神山的惩处也就罢了,就怕是……人为。”

    还在言语之时,那队札甲骑兵已然出现在风轩逸视野之中,他们大概五十余人,均是背背短弓,腰挎短刀,丈八长矛,悬挂马身,在不甚明亮月光之下,映射金属光芒。

    一如铁塔般巨汉着实显眼,只见他赤着上膊,浑身肌肉虬龙,一对如同成人脑袋大小的纹金锤挂于战马身侧。

    风轩逸瞳孔登时紧缩,这人他识得,正是与卫国公耿典大战数十合,惊天动地之人,亦是之前重伤小逸之人。

    而当风轩逸目光落在——超那巨汉一个马头,行至队伍最前列之人身上之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身形亦是不由自主向后退却。

    然这河滩边——堆积满满的,皆是被水流冲刷的甚为光滑的鹅卵石,他顿时一个踉跄,好悬没有滑倒在地。

    只是,石头交错碰撞,发出了清脆声响。

    “何人!?”战马之上,翟渊豁然转首,犀利眼神如同雷闪,朝这边看来。

    不知何时,他手中已然多了一张短弓,箭弦崩响,暗红色长发在箭矢刮出的逆风中,如同火焰般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