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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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威近神魔天地崩

    秋风萧索,此时此地,秋季似是格外寒凉。

    林丛灌木早已枯黄,有的仅仅留下了,如同鬼魅狰狞肢爪般的枝丫。

    原本在这时节,亦当是翠绿的竹林,却狭长而粽灰,在寒风的抚触下,于空中打着旋,翩翩落地。

    清脆的马蹄声在耳边回响,风轩逸胯下大腿内侧,因与战马两肋的摩擦,而灼热生疼。

    记忆中,小逸是马上好手,有着丰富的经验。但很明显,这经验并未如同情感一般,烙印在身体上——成为本能,风轩逸不得不不断调整着姿势,以慢慢令记忆中的经验,适应战马的起伏。

    他不时扭转回头,越过老梁的肩膀,看向身后渐趋缩小的营地,火光依旧肆虐,如同芝麻大小的人影骑着同比例缩小的黑色战马,自周遭向营地,如同墨色支流,迅疾汇聚。

    他仿佛能够看到,那一众玄甲骑士,隐匿于头盔下的胜利笑容。

    只是,这笑容恐怕……终究难以持久。

    一团团火光将会在那里升腾,草木、林丛,甚至是大地、天空,没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即将进入伤兵营的不行,在营帐附近周遭的也不行。

    自己使用的,几乎是那玩意儿的黄金比例,再加上覆盖其上的火盆,加上一袋面粉,只需油灯引燃,神罚就会降临。

    只是自己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如坠无底深渊,不住下沉,这是身为医生的风轩逸,第一次杀人。纵使那些人见到自己,会毫不犹豫下死手……

    座下战马融入浓密林间,马声喘促,驮负二人迅疾前行至今,显是到了极限。

    不过好在,鹰军似是认为大局已定,对于残存的勇胜军,并未赶尽杀绝。身后没了追兵痕迹,风轩逸却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老梁似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渐渐放缓马速。

    安定了下来,他发觉风轩逸已然半晌沉默无言,许是觉得风轩逸或许身体不适,或是还在担惊受怕,言语不由关切:“小逸,是不是身体有恙?自刚才,你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风轩逸并未回首,只是沉默摇头。许久,方才低声道:“无事。”

    老梁如何能信,眉头不由紧锁,沉声道:“小逸,俺是粗鄙之人,不懂得甚大道理。却是懂得,有些事情,不能长久存放于心,不然,累积得多了,就是擎天的汉子都会被压垮。若有心事,不妨告知与俺,也可共同担着……”

    风轩逸依旧沉默无言,心中却已乱麻成团。

    你不懂,完全不懂,或许到了现在,你还认为我所做的那些“球”都只是孩童的玩具。

    你不信,所有的人必然都不信,你们把我当做一个孩子——一个在关键时刻,还需要哄着的孩子。

    否则,周大兄为何抱着“球”,身边还放着陌刀?那大夫,何以收拾好了包裹,只是慢慢离去?

    “咱们村子姓于的那户人家,男的忠厚老实,娶的婆娘却是泼辣破落户,不懂得夫为纲之准绳,还与他人勾勾搭搭,男的不吭不声,最后还不是疯了,婆娘跑了,却连累自家老娘,着实……”

    烦躁冲入脑髓,遮蔽清明。

    你们懂什么,一群还未开化的野蛮人,一群只会拿起冷兵器,高喊着互相砍杀的莽夫。

    知道枪么?知道火箭筒么?知道坦克、飞机、大炮、原子弹么?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无知,干嘛做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悲悯模样!?

    老梁依旧絮叨,风轩逸却已怒火上涌,他倏地拔高了语调:“我说过的!无事!无事!无事!还要我说多少遍!?究竟有完没完!?法克!法克!”

    胸口如风箱鼓动,太阳穴蹦蹦直跳,愤怒却像转瞬燃尽的薪柴,嘶声吼叫之后。令人尴尬的沉默降临,只余林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

    好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风轩逸深吸口气,扭转回头,看着老梁那略显尴尬的模样,摇头苦笑:“抱歉,老梁,我……只是觉得,周大兄为了救我,成了那样,不值。”

    “值得的,他一定这么认为。”老梁斩钉截铁言道。

    他顿了顿,随即展颜,只是这笑容格外勉强:“而且,咱们都是自家人,道什么歉……只是,那个法克是什么……”

    “……”风轩逸愣了愣,真不知该如何解释法克是何意思,“大概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简称……呃,好吧,我胡说的。”

    老梁看来,倒不像是,真把他的话当成胡说的模样。

    他不断品着其中滋味,到了最后:“嗯,其实我也法克了。”

    看他认真模样,风轩逸抬手扶额。

    我都做了什么,他只是希望我好而已。

    做出这种决定的,是我,引出恶魔的,也是我。

    风轩逸自嘲一笑,摇头叹息。

    老梁看风轩逸依旧默然模样,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再“法克”几下,以表示自己其实与他感同身受。耳朵却忽地颤动两下,目光顿时锐利,他看向右侧密林深处,双腿一夹马腹,催马疾行。

    风轩逸忽觉颠簸倏然密集,扭头看了眼老梁,不明所以,眼见他神色凝重,便沿着他的目光望去,除却满是皱纹的林木枝丫,仅有阳光透过稀疏枝叶的斑斑光点。

    “发现了什么?”风轩逸低声问道。

    “小心。”老梁刻意压低声音,双脚再度踢打马腹,“有敌人包抄。”

    风轩逸仔细听去,远处马蹄声响已然随风而至。

    忽闻箭弦崩响,风轩逸尚未来及反应,便被身后老梁一把按于马背之上。

    一阵寒风自脑后刮过,风轩逸后背登时冒起寒意。

    老梁不再隐匿,大声呼喝,催促座下战马加速前驱,又是两声箭弦崩响,老梁手中长刀挥舞,砰然作响,间不容发,格挡开来。

    蹄声愈发清晰,两匹栗色战马如同林中野兽,越出林丛。

    战马之上,札甲骑士收起弓箭,端起战马身侧长矛,矛尖向前,如两点寒星。他们呼喝有声,战马如同离弦之箭,以惊人速度拉进双方距离。

    密集的马蹄声在林野间嗒嗒回响,一前一后的双方如同抱有默契,均是缄默不语。

    风轩逸只觉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脑中更是阵阵晕眩。

    他的双臂紧紧箍着马颈,身体贴伏于马背之上,生怕稍有不慎便摔落马去,只是如此姿势,胸口伤处疼痛难忍,豆大的汗水自额头点滴落下,消匿于尘埃。

    眼前密林张开怀抱,极速涌来。

    不断掠过的低矮枝丫,刮得他脸颊生疼。恐惧却如同跗骨之蛆,将他紧紧束缚,麻木、冰冷,血液都好似冻结了一般。

    不止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然坚持不住,随时可能会撒手落下,但一次又一次,求生的意志都令他咬牙坚持,将自己死死地固定在马背之上。

    只是,纵使并未回头,他却依旧可从那渐趋渐近的马蹄声响,听出两名骑士已然离自己二人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其中一人杀意的目光,已经锁死在自己身上。

    终归,还是难逃一劫么?一马驮两人,终究太过勉强么?

    心下一片黯然,求生欲如同落潮,滚滚远去。他下意识回望一眼,想要看清,自己大概会死在谁手。

    老梁却忽地大喝一声,如同猛虎扑食,朝已然平行--身处他们的左侧骑士扑将过去。

    “老梁!”眼见此等情境,风轩逸登时目眦欲裂,他怎能不懂老梁此时作为是何目的。只是这等以性命作赌的重量,自己如何担起?

    战马嘶鸣,那骑士抬矛便刺,老梁一扭腰身,与那玄甲骑士抱在一处,砰然落于马下。

    两人在地上翻滚扭打,长矛兵刃俱是落在一旁。

    风轩逸抱紧马脖,试图扭转方向,回身帮忙。

    却忽闻听右侧劲风呼呼挂响,待扭转回头,另一吐蕃人手中长矛如龙,已然距他面门不过寸许。

    慌忙松开双手,翻滚落地,风轩逸心绪未定,战马棕黄后蹄便已贴着他的鼻子,踏尘而去,眨眼间已是消失在丛林间。

    风轩逸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直冒,恍惚间,却见那吐蕃骑士一勒战马,栗色战马利落转身,片息功夫,便已来到自己面前。他再度举起手中长矛,冰冷的眼神,自头盔眼缝中流露。宛如电光火石,矛尖呼啸而下。

    风轩逸心中一突,正欲闭眼受死,却倏见那骑士身后远处,橙黄火光猛然腾空而起,刹那间,天地间好似被谁关了声音,寂静地可怕。

    马上骑士略微迟疑,震耳欲聋的爆响便已轰然而至。

    风轩逸耳中一片尖鸣。眼前战马更是人立而起,翻身栽倒。

    风轩逸豁然空旷的视野中,满是火光--橘红的火苗舔舐天空,连阳光都显得暗淡。灼热的气浪自身前涌来,卷动砂石草木铺天盖地,打的他生疼。

    身体忽地被气浪掀起,风轩逸只觉天旋地转,眨眼间,便已坠落在地,口鼻中尽是泥土草叶,浑身好似散了架般疼痛。

    剧烈的心跳在耳中回响,尖啸的鸣音好似濒死之人的哀嚎,风轩逸吐出口中泥沙,晃了晃晕眩的脑袋,眼前的一切仿佛上演着默剧。

    “妈的!量大了!”他高声咒骂,只是此时,恐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也只有他自己能听懂。口鼻之中有液体流出,擦拭之下满是鲜红,挣扎着尝试站起,却几次三番栽倒在地。

    不远处,战马横卧,栗色长耳中有殷红渗出,它张大了嘴巴,似是嘶鸣,四踢盲目的踢打抽动。原本鲜活的札甲骑士,此时被压在马下,下半身裙甲凹瘪,近乎扁平。

    风轩逸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捡起那骑士掉落的尚玛短刀,踉跄走向他的身畔。

    他跪倒在地,剑尖抵住那人咽喉,另一手则掀开他的头盔。

    目光之中,比起自己现在大不了多少的黑黝少年,汩汩血红自他口鼻耳朵不断涌出,夹杂着粉红气泡碎裂作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口唇青紫,眼神已然弥散。

    风轩逸将手盖住他的眼睛,深吸口气,短刀刺入,熟悉的质感,好似刺破麻袋,那年轻人只是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

    “你活不了的,真的,你活不了的……”他低声喃喃自语,抽出短刀,鲜血喷洒满地。将短刀随手扔在一旁,他撑地站起,朝周围观望,寻找着老梁身影。

    三五十步外,老梁满身皆是枯黄枝叶与泥土,他挣扎着站起身子,身形不住打摆。他茫然四望,最终眼神落在了那已然引燃林木大火,化作虚无的营地所在。

    风轩逸蹒跚朝他走去,他却忽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抬起,随即重重落下,随之落下的,还有那好似从不会为命运低头的脑袋。

    他一次又一次的叩拜,仿佛虔诚的信徒,倏然见到了自己的圣山。风轩逸那依旧尖利鸣响的耳朵,宛如能听到他以头抢地时的沉闷声响。

    风轩逸加快步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想要制止他的这种自残行为。

    老梁回过脸来,额头上已然鲜血淋漓,身下是一整块灰岩,他却兀自不知。他的眼神迷惘--涣散,却在看到风轩逸的刹那间,倏然改写恐惧。

    老梁张大了嘴巴,发出了无法听到的吼声,一把将他推倒。

    而他,却也无法稳住身形,栽倒在风轩逸的身上。

    老梁撑起身子,骑在他身,好似疯了一般,抬起拳头拼命地捶打他的胸口、肚腹,那深入骨髓的掣痛令他好悬喘不上气来。

    老梁大声的喊着什么,说着什么,风轩逸只读出了“天谴”二字。

    风轩逸感觉自己快被打死了,老梁那砂钵大的拳头,没有丝毫犹豫的落在他的身上,一拳又一拳,好似雨点落地般密集。

    感觉……生命在慢慢流逝……就像是指间的细沙。

    只是,很不甘心,自己已经决定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的。

    难过、委屈、不理解,重重负面情绪涌上心头,好似疼痛也没那么剧烈了。

    我……风轩逸……一名医生……一直都是救人的……为了你们……我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真的……都是为了你们啊……我不想这么做的!

    宛如开泻的洪水,往日种种,今世百般,刹那间涌上心头。

    “啊!!!”地呼喊出声,风轩逸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老梁。抬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他顿时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风轩逸深沉地喘息着,胸口不住起伏,仰望天空,蒙蔽天地的灰尘已然尽数散去。

    但他却依旧未看到,自己所期待的阳光。

    乌云遮盖,低沉天好似忽然全然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喘息不得。

    一滴,两滴,三滴……冰冷的雨水零星滴落在脸上,随即是倾盆的雨水。

    雨水在脸颊滑落,好似流下的眼泪。但他却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悲伤,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丢掉那只会令人羸弱的情绪。

    尖利的鸣响缓缓止歇,雨水落地时,清脆的滴答声自耳边响起。

    不想起身,真想在这静谧的氛围中,好好休息。让这雨水,洗涮一切罪孽。

    只是,他的目光却倏然被黑影遮挡。

    “去死!”吐蕃骑士浑身是血,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风轩逸的身前,手中短刀对准了他的胸口,直刺而下。

    风轩逸已然没了力气,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那短刀落下。

    自己已经努力到了这种程度……真的不能活么?

    缓缓地闭上眼睛……

    砰地一声响,风轩逸只觉胸口挤压般的疼痛,不偏不倚,那骑士竟是刺在了胸口的夹板之上,风轩逸还未缓过神来。

    却闻听“啊……”地一声惨呼,温热的“水液”泼洒在脸上,他茫然的睁开眼睛,一支利箭兀自颤动,穿透了骑士的咽喉,鲜血混杂雨水滴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骑士身形缓缓栽倒,侧面而卧,映射出风轩逸此时惨淡模样的瞳孔,缓缓放大。

    踩踏泥泞的脚步声,黏着地响起在耳边,风轩逸转头看去,老梁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缓缓伏下了身子,眼睛已然恢复了清明,却依旧冷峻。

    他用那粗糙的双手,将风轩逸自泥泞中拉起,并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老梁沉默不语,就这样踉跄着扛着他缓步前行。

    “那……并不是天谴……”沉默许久,风轩逸开口言道。

    “……”

    “那……叫做火药……”他依旧想要解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真正熟悉的,关心他的人,已经只剩下老梁了。

    “……”

    “我是为了你们才……”在老梁木然的目光中,他戛然而止,摇了摇头,终究放弃,“算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慢慢远离那火光依旧肆虐的营地——纵使大雨已然倾盆,却依旧难以浇灭那灼热的烈焰。

    焦糊的气味夹杂着落雨时泥土的芬芳,在林野间弥漫。震耳欲聋的声响之后,丛林似是愈发宁静。

    风轩逸盯着自己的布履,泥水不时漫过,冰冷而粘稠。

    他不知自己二人还要走多久,前路又在何方。

    倏地,老梁却定住身形。

    风轩逸抬头看去,一浑身几乎被札甲覆盖的红发男子正在前方,他面色阴翳地将短刀自一旁倒地的骝马脖颈拔出,刹那间,鲜血喷涌,沾染了他全身。

    那人抬起头,看向他们的眼胚中,满是冷漠。

    看似缓慢,实则迅疾。那人抽出背后短弓,弯如满月,两支箭矢破开雨幕,转瞬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