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伪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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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慷慨激昂赴死归

    油灯橙黄的火苗不住震颤,简陋的木床发出吱丫丫的声响。营帐外,轰鸣声还在持续,金属的敲击声亦未止歇,反而是愈发迫切,越发急促,令人只觉心烦意乱。

    周大兄面色如同纸样苍白,他不断呼喊着“败了”与“怎么可能”之类的话语,眼神之中满是莫名的茫然。

    那大夫亦是格外慌乱,踉跄几步摔在床上。

    巨大的轰鸣声倏然停止,地面业已停止晃动。风轩逸扶着木床站起身子,胸口疼痛深入骨髓。

    大脑在嗡鸣,不妙的念头自轰鸣爆发伊始,便萦绕在了他的心头。

    失败……莫不是……

    不过,这……怎么可能?

    只是片刻功夫,营帐外,倏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就好似沸开的热水般,将原本的寂静陡然冲破。

    呼喊声、吵闹声、痛苦哀嚎声,自远而近,交织在一起,冲进了风轩逸的耳朵。

    风轩逸迟疑片刻,抬脚便朝帐帘走去,他要亲眼看看,当前局势究竟恶化到了怎样的田地。

    帐帘被人豁然掀开,发出“霍啦啦”的声响。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令裸露上身,心绪一片紊乱的风轩逸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被恐惧和惊慌吞噬的脑袋,登时也冷静了下来。

    他定身原地,全神戒备,看向掀开帐帘之人。

    如若来人是友,还则罢了,若是敌人,恐怕将会有场恶战。只是记忆中的小逸身手,自己能够发挥三成,只怕都算超常发挥了。

    “小逸,你……醒啦!?”来人言语之中,满是惊喜。

    那身披明光铠的高大男子一手扶着帐帘,已然杀红了眼的他,眼神之中,露出了些许欣喜。

    只是,他此时,头盔已然摘下,头发散乱成结,满身满脸皆是血污,略显伛偻的身形,粗重的喘息,更显狼狈,更显疲累。

    眼见此人,风轩逸登时长出口气,紊乱的心跳,亦是渐趋平缓。

    “老梁,老梁……外面,究竟怎么回事?咱们……怎么败了!?”周大兄似也被寒风吹醒,挣扎着想要坐起,可惜尚未成行,便重重摔在了床上。但他依旧用肘部撑起身子,伸长了脖子,满是焦急地看向来人,大声询问。

    听闻此言,老梁眼神登时一黯,他面容愁苦地摇了摇头,艰难言道:“败了,败的甚是彻底。也不知怎么的,已然冲上了一半城墙,滚木礌石,灰瓶炮子便纷纷落下,这仗……败得着实……诡异。”

    周大兄茫然呆愣,眼神木然得仿佛没了魂灵,他的身形渐渐萎顿在床,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果然如此么?风轩逸闻听此言不由脸色煞白,心中所想得以证实,只是正如眼前壮汉所说,这仗败得也太过蹊跷了。

    且不说这勇胜军本就是受降城的东道主,对于城池自是了如指掌,单是身为小卒的小逸,就清楚不止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内,只需稍加利用,便可出其不意,自内城开花。

    另者,虽未亲眼所见,但往常军中参谋言说华夏各处军伍之事,便大略提到过各国精锐之师,如所记无误,那吐蕃鹰军应是全军骑兵。若说上马可征战,下马可攻城,风轩逸倒是信的。

    但若说他们征战、攻城、守城无一不精,就难以令人信服了,更何况,吐蕃哪儿有高大城墙供他们演练?。

    加之,此时尚未至东突厥、回纥入侵之时,那守城器械,多存放军械库。鹰军身处陌生之地,匆忙寻找,没有一两天,就算寻到,恐也难以尽数置于城墙之上。而现在,不过半日不到的功夫,竟有如此结果,着实诡异至极。

    就算是受降城城高墙厚,勇胜军应也已做好了付出巨大代价来夺回的打算。这场仗,应是个坎,而不应是门,坎可跨过,门却打不破。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鹰军三者未占哪怕其一,竟能守住城池,且反杀,着实令人诧异。

    风轩逸皱眉苦思,一旁老梁却是叹了口气,随后目光再次落在了风轩逸的身上,眼神甚是黯然,当是他也不曾料想,竟会败得如此彻底:“小逸,老周,现在没时间在这里悲伤了,小逸快快收拾东西,我带着你们速速离去!”

    风轩逸点头应下,未有丝毫犹豫。

    眼前名叫老梁之人,自小便看着这身体原本主人长大,他一直将小逸当做亲密晚辈看待,是可托付信任之人。

    而自己虽是继承了小逸记忆,但这陌生的大唐种种,对于他来说,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若有像老梁这种,对于北地熟识之人,作为向导,当会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自己那想要活下去的念想,亦将更易实施。

    况且,此时情况紧急——勇胜军新败,已然全无斗志。鹰军统制但凡有些谋略,定会下令随后掩杀。

    结局,只会是单方面的屠杀。更何况,鹰军皆为骑兵,平原丘陵之上,为冷兵之王,若是冲杀而来,转瞬即至,想逃都难。

    心中如此想着,风轩逸便匆忙回返,随手拿起床上衣衫、明光铠,强忍疼痛,将其穿上。

    目光随后落在床旁陌刀之上,思索片刻,便拿起系在了腰间。

    聊有胜于无,穿越前玩过手术刀,穿越后试试陌刀,虽不论长度与作用均相差甚远,但用来切肉,想必手感相差不会太多,就是太重太长了点,只能用手压着刀柄,使刀身离地。

    此时他心中发狠,已然做好了为求活命而当屠夫的打算。

    “来,老周,上俺背上。小逸,来,帮俺一把。”老梁匆忙替周大兄收拾完备,便矮下身子,试图背起他。

    风轩逸未有二话,上前刚欲伸手,周大兄声音却倏然响起。

    “俺不走……”他眼神依旧木然,语气却是坚定。

    老梁闻言,登时大怒,愤声道:“老周,这等时候,莫说胡话,快,上俺背上!”

    风轩逸心中焦急,若是在此磨蹭,只怕这伤兵营中,谁都难以逃脱:“周大兄,这里并非安全之所,我等还需速速离去。”言毕,他便想要上前托拉一把。

    周大兄唇角颤动,双目已是赤红,他一把掀开身上破旧被子,指着自己膝盖以下已然空无的下肢,颤声道:“走!怎么走!?往哪儿走!!?俺……俺现今只是累赘!!”

    风轩逸心头一颤,看向那已然截断——被破布包裹的下肢,尚有着鲜红兀自渗出,他的心慢慢下沉。

    他隐隐记起,周大兄受伤之事。

    印象中,小逸昏死之前,老梁与周大兄于乱军之中催马前来营救。只是,周大兄座下战马被流矢射中,翻倒在地,之后之事,小逸便不记得了。想必,应是那战马压断了周大兄的双腿,就此时医疗条件,能保下性命,已然是幸事。

    只是此时,想到对方是因救助自己,而成如此模样,不由觉得胸口发闷,心中不是滋味。

    老梁面目狰狞,一把抓住周大兄衣襟,豁然将其拽起。“他娘的什么累赘!俺老梁说了,要带你们离去,就一定能带你们离去!别说腿没了,你他娘的就是半边身子没了,俺也能带你离开!你给俺上来!”

    “别忘了,你家还有你婆娘,有你孩子,难道你他娘的想要让你婆娘改嫁,让你孩子管别人叫爹!!?”

    风轩逸略感无言,这劝人的借口,也着实太过彪悍了些。但若如此,能激起周大兄生存意志,说得更重些又何妨。

    周大兄闻听此言,登时暴跳如雷,抬起拳头就朝老梁捶去:“你他娘的敢胡说八道!那是俺儿子……”

    老梁并不躲闪,只是对其怒目而视,风轩逸刚欲上前制止。

    那拳头,却生生停在半空,距老梁脸颊不过寸许,周大兄深吸口气,心绪默然平复,眼神变得黯然:“你说得对,俺他娘的就是要让俺儿子叫别人爹。”这汉子登时泪崩,泣不成声,“俺是家中唯一男人,唯一劳力,俺这鬼模样,如何能回去?”

    老梁顿时说不出话来。

    风轩逸在侧,如鲠在喉,即便未有小逸记忆,他却也甚是清楚,当今以农业为主的时期,家中唯一劳力,意味着什么。

    不论是小逸存留的记忆情感,或是身为被救者本身,亦或是身为医者职责,风轩逸都不能眼睁睁看一性命就此凋零,他心中已有打算,假肢轮椅的制造对他来说均不是问题,不过是耗费些时间罢了。

    念及此,他便上前一步,言道:“周大兄,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你信我,离开此地,到了安全之所,我自有办法解决此事。我可向你保证,虽难以像常人一般健步如飞,但想要依靠自己活动还是可以的。”

    仅凭这空口白话,周大兄如何能信,只是苦笑摇头:“小逸,你不必劝慰俺了,俺的情况俺最清楚。”他探手深入怀中,掏出一小包物什,颤抖着朝风轩逸举起,“这里,是俺这些时日的积蓄,应有八百文,连同俺的阵亡抚恤,交给你嫂子。让她……若是遇到好的……就嫁了吧。”

    风轩逸心下焦急,他虽胸有成竹,却难以转瞬将竹掏出。周大兄眼中已然有了死志,恐就算有时间,能够说出花儿来,周大兄都不会相信分毫。

    若是依他重生前那傲慢脾性,此时早已痛骂开来,只是现今物是人非,况且危在旦夕之下,眼前又是救命恩人,原有脾性只得收着。

    众人一时沉默无言,坐在角落大夫亦是摇头叹息。

    倏然犹如雷鸣声响起,由远及近,轰然作响。地面再度颤抖,营帐亦是擞擞晃动。

    “吐蕃人来了!逃啊!快逃!”营帐外,有人呼喊歇斯底里,随即是仿佛山崩海啸般的冲杀之声。

    “杀!杀光他们!哈哈哈!”宛如炸雷般的粗犷声响,好似自耳边响起,那人哈哈大笑,张狂喊道,“耿典小儿,还不速速下马受死!洒家来也!”

    战马嘶鸣声伴随着喊杀声、哭嚎声、呻吟声,无孔不入,钻进风轩逸的耳朵,好似大手攥紧了心,心中恐慌难以名状,不由脸色苍白地看向老梁。

    老梁亦是变了颜色,下意识朝帐帘处看了一眼,随即再度看向周大兄:“老周,吐蕃骑兵已经来了,你要是留在这里,就是个死!”

    周大兄神色苍然,眼神却甚是郑重,他环首周遭,言语坚定:“俺意已决,更何况,有这么多同袍陪着俺,黄泉路上,俺不孤单。而且……”他忽得面目狰狞,呲起森森牙齿,一把抽出身畔陌刀,“俺,还要拉几个垫背的,一同下去。”

    闭上眼,缓缓吐出口气,老梁睁开眼睛,冲着周大兄以拳捶胸:“保重!”

    周大兄郑重回礼,随即将手中银钱抛给风轩逸。

    风轩逸尚未接稳,便被老梁一把抓住,踉跄着朝帐帘快步走去。

    身上明光铠叮当作响,风轩逸心下却黯然,回首看向周大兄坦然模样,不由悲从中来,看来,救命之恩已然无法报答。

    想要做些什么,至少能够让自己心安些。

    他绞尽脑汁,忽地想起那上官大夫药箱中药物,脸色登时变得苍白,身形不由打摆。

    他眉头紧锁,苦苦思量,终是下定决心。

    一把挣脱老梁牵拉,快步回到周大兄身畔,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双目已然赤红,他如同野兽般咬牙切齿:“周大兄,您想不想多拉几个,甚至几十个垫背的,纵使是粉身碎骨。”

    周大兄一愣,随即龇牙笑道:“怎的?小逸?你有门路?”

    “有,天大的门路。”风轩逸手背青筋暴起,身形止不住颤抖,眼中狠厉一闪即逝。

    做出这般决定,已是打开潘多拉魔盒,自此之后,他风轩逸恐再难回原有平和心境。

    “要得!自是要得!”周大兄抬手一拍大腿,张狂大笑。

    “好,我小逸,要替周大兄,替死去袍泽,拉数十鹰军同下地府,令他们为众位哥哥俯首甘作牛马!如若不然,我风轩逸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风轩逸自牙缝中崩出这些话语,胸口愈发沉闷——这……也算是为了报答,自己借小逸的身体重生之恩吧。

    “哈哈哈,虽你又是小逸,又是风轩逸的,俺听不明白。但真若如你所说,我就算死,都会含笑九泉!”

    ……

    老梁掀开帘帐,光亮倏然摄入营帐,不甚明亮的光芒,风轩逸看来,却觉得甚是刺目。

    他抬手遮挡,口鼻中瞬间便已盈满血腥与烧焦的气息。

    他扭转回身,最后一眼,看向营帐内--周大兄面露微笑,一手拿着陌刀,置于几袋面粉之上,另一手则紧紧抱着--两口火盆贴合在一起的“球”,旁边则是营帐内唯一的油灯。周遭地面上,同样大小的球一一排列。

    已然交代了他,需先将面粉挥洒,之后在点燃那“球”的风轩逸,张口想要再重复一遍,终究难以再次开口。

    周大兄冲他挥挥手,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好好活”或是“要把东西带到”之类的话语。

    大夫则已收拾包袱,带着药童匆匆离去。

    再次深深地看了周大兄一眼,有些话想要说出口,最终还是没有言出。

    老梁叹了口气,催促一声,便抓住他的胳膊快步朝外走去。

    眼睛已然适应光明,厮杀依旧持续。

    只是,风轩逸却感觉眼前的一切好似那般的不真实,张皇逃亡者有之,顽强抵抗者有之,跪地求饶者有之,狂笑杀戮者有之。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红与黑,红的是鲜血、烈火,黑的是死尸、刀兵。

    就在他的眼前,一幅叫做修罗炼狱的长卷,绵延无际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