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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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禁军入宫

    入夜之后,从那护城河水深之处获救的林贤,顶着一顿拳脚落下的痛苦身子,和掌印红肿不堪的老脸,可谓饱尝心酸。

    他郑重谢过救人的一对船家夫妇,回府换了衣裳,犹豫何去何从。然后这位林家大少爷,狠狠咬牙,并未如云家少年吩咐的那样,率先去往书房,而是先行寻找云老夫人,询问杜岕和陈姓子弟二人,文名究竟如何。

    输则输矣,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大多不好攀比。但那说的是天下顶尖的文人武夫,与他、乃至于当场所有人,干系不大。

    所以说输赢一事,无甚难以启齿的,技不如人,人之常情。莫说文武比斗,只怕那行军打仗,两军对垒,如宋太虚陶傀之流,百战沙场的雄心鬼才,谁敢言不败?

    谁都不敢!毕竟天底下不止一位韬略鬼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胜负五五,应有之义。

    只是此中夹杂他茫茫渺渺的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林贤思忖着,倘若那陈姓文人,接连将他林贤斩于马下,是一位名动京师、乃至方圆之地的大才子,那输赢之论,任由旁人诉说,自无不可。

    莫说胜败之分,哪怕今日的受辱成为事实,也是莫大光荣。

    怕就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小人,更甚于登堂入室也不是,墨汁二三两。

    按说那人胜过自己,林贤本不该自视甚轻。可听云小子离去时一阵言语,一句不言陈姓文人,但口吻之内、口气之中,对其不着一眼,居高临下的不屑意味,昭然若揭。

    只差摆明说‘那小子是个废物’。

    不仅是姓陈的,云立恒对当场众人,皆是如此。

    这让林贤七上八下,心如悬石。心中求爷爷告奶奶,临行特地前祭拜正堂中一尊不知姓名的神像,祈求那位,必定要是才子文豪,最好是名动天际的人物。否则他有何面目得见书房中那个他看不对眼的弟弟?

    莫说见了,以后岂不要被耻笑死。

    怀揣一颗七上八下地忐忑心怀,林贤走入后院,见到那位久坐佛龛之前,诚心礼佛的妇人背影。

    起先他问自己书读的如何,妇人怔怔,慈笑说尚可,只是日后多尽心力,力争上游,能与那真正的文人雅士一较长短,是最好不过。

    然后他才问又名为杜岕、陈禹之人,听闻才高八头,确有其事?

    妇人并未说话,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何物,只是说陈禹此人,从未听闻,大概是名声不显的寻常寒士吧。至于杜岕,她告诫道:“纨绔子弟,莫要与之为伍,更不可与此人心生亲近,多加标榜。”

    林贤哎了一声,低下头,罕见的没有与娘亲诉苦抱怨。他摸摸脸颊,有点疼,‘寻常寒士’与“纨绔子弟”八个字,不断在心中回响。

    出门之后,这位名义上的林家家主,拦住一位秉烛香火的丫鬟,又一次询问陈禹,其人如何。

    唤作春柳的貌美丫鬟,本身便是宫中常有备案,却从无其人的身份。所受教导、经受锤炼,为君王成就大事,那么许多秘闻要事、旁门消息,因身份地关系,少不得需要了如指掌。而那唯杜岕马首是瞻的陈禹陈公子,本身是高官子弟,说不上显赫至极,却也小有门径,在督查之列。

    更何况陈禹有意无意与杜家的搭界,大有古怪,一则两家默许其成,不闻不顾,甚至某些事情上推波助澜,大有促成之意。二来这两人王八绿豆,妥妥是一丘之貉,又牵扯另外几位大人物对待陈家地态度。

    因而对于有几两墨汁的陈禹,春柳十分熟稔。恰好林贤垂问之事,是摆在桌面上的碗筷,一眼明了,鉴于某些目的,她乐于作答。

    小丫鬟展颜一笑,小小胸脯开张松动,风情动人,她瞥了一眼林贤,“您问的哪方面呀?陈禹公子名头最大的,是色心,其次是读书博文,最后是与某些公子哥的交情!”

    一前一后,林贤均无兴致,只把中央的读书博文摘取下来,卷起袖子郑重问道:“陈禹读书如何?文底如何?京城中算不算得大才子?”

    名为春柳的风情少女,掩唇直笑,咯咯不止,“他呀!只是喜欢读书,您要晓得喜欢之事,未必就做得好,何况他首要钟爱的是身姿丰腴、声娇语柔的女子,滋味优渥,不是干巴巴气沉沉的书本。而且碍于家中阻力,除却花柳风月,大多时日趋炎附势,多多攀结杜岕之流,留作他老爹潜龙在渊地底蕴助力。所以喜欢归喜欢,书中所谓的颜如玉跟黄金屋,他万万是没空瞧见的!”

    林贤揉揉眉心,面色古怪。春柳这些话有大嚼头,明心净智,不难体会出所求之外的诸多内幕。唯独在他最想得到明确答复的点上,不肯张口直言,隐忍晦涩。

    “直说他排老几就行了。”林贤直白发问。

    春柳抛了一个媚眼,林贤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看。

    小丫鬟情知无趣,为难道:“您为难奴婢了,这可说不好。这么说吧,把那些个名满京楼的大才子们自上而下,分十等,大概好说些。这头筹第一等人,当以方家方敬亭为首,刘方然为次,那些耳熟能详地大才子们,个顶个腹有诗书,均在此列。否则不通古今、不谙世事、不知先贤定礼,天子脚下明争暗斗,活不来的。”

    “往后,是那些诗书绝伦学问显赫的大才子,可堪经纬。这类人之于前者,并非学问不如,而是心智不如,争斗起来,哪怕仅限于文比文斗,也极难取胜。前段时日,有一位名为关举关颜真的郑州子弟,风头大盛,贡士榜首,多次文会亦拔得头筹,这第二等,此人盖过赵默,遵其为首。”

    “至于陈禹,奴婢说句心里话,莫说一二两等,便是前五等,也是找不见的。差的太远,不说末流十等,七八等第,总还是有的。”

    小丫鬟说的林贤心思烦乱,低下头,神色晦暗。过了一会,微弱问道:“那林枫....第几等?”

    春柳想了想,小脑瓜俏皮地摇了摇,宛如稚童,“难说。”

    “在不在前三之列!”林贤面庞蓦的闪出希冀。

    “应该....不在。”起先秉烛款款的少女,仔细想了想,很难判断,过了老一会点点头,肯定道:“不在!”

    林贤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看她如此犹豫,就算判断有失,顶了天是三等。差距依旧远,但总好过那前三之列,声名涛涛,来的让他这位兄长,脸面无光。

    林贤离开后,黄裙花衣地丫鬟,香步款款,即将踏入门槛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眸光微亮,死死盯住墙角一片墙角晦暗阴影处。

    有位相貌平平的质朴汉子,垂眉低目,好似天生低人一等,生来点头哈腰的命。

    这位身着低下等麻衣的汉子,眉毛很浓,轻轻挑动,他缓缓走出墙角,畏畏缩缩般的迎着春柳目光,不闪不避,坦然受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件大小、样式、质地,都十分粗陋的玉佩,悬于腰间,抬头瞄了一眼春柳,赶快微缩地低了下去,像是受惊的小猫。

    春柳如遭重击,一双明亮眼眸忽然闪动,瞳孔倒映那块左右晃荡的玉牌,忽明忽暗。春柳转身朝汉子缓缓低头,恭恭敬敬,然后抬起,俨如见了主人....见了真正主人的奴婢!

    汉子迈开步子,双手插入袖筒,衣衫淡薄,好似畏寒。经过少女身旁,忽然出声,嗓音很轻,听不出任何特有地音色和语气,“林枫...不入前三?”

    春柳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忽然汉子咧嘴一笑,“说的对,不入前三!”

    他大步离去。

    前三人等第,谁人有四面楚歌之境?谁值得耗费数十谍报密探,事无巨细,方寸监视?

    谁有此等殊荣,让那几位深宅大院中藏匿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神鬼不知的人物,纷纷在这小小府邸之中,担任受人冷眼的低贱职务,不敢埋怨半句?

    谁能让这位质朴汉子腰悬玉佩,出现在此处,不动声色?

    春柳很是疑惑,这一刻,她很清楚质朴汉子的身份,这座府邸数十人的暗中统领,某种意义上的君王,掌控他们的一切行动、谋划,甚至生死。

    但这并不能造成她的惊讶,奇特之处在于,以她的身份,与那些从未在宫中露面却有身份之人,多多少少皆有接触。虽然并非同属,可身态体貌、或音质音色、或某些细致入微,难以改掉的毛病习惯,大致辨认得出。

    同样的,他们肯定认得出自己。

    比如之前修葺马车的匠人,木工技艺高明,行于何处,一手识木辨木、因材造物的手段,无疑会让人对其伪装深信不疑。可有一点,与她曾在某位二品大员府邸中,见到的园丁工匠一般无二。

    他的小指,每当用力过大,会有不经意间的蜷曲,角度刁钻,绝非常人可为。

    那位园丁工匠,曾是二品大员府邸中一颗十分重要的暗子,后者的死,与其关系重大。

    心中疑惑但不流于表面的小丫鬟,深知林府处在何种境地,说是虎穴狼窝,绝不为过。当然,这里同样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几个地方之一,除非军队压境,绝对力道摧毁,否则绝无可能让任何暗杀刺客之流,以任何形式渗透进来。

    已是这般严密控制,说是密不透风都是小觑,简直是水面,分毫间隙也无。可这位统领,她竟然不认识。

    毫无疑问,是一尊难以捉摸的厉害人物!

    当初盯着这个位子的人,不在少数,明里暗里争斗,惨烈的令人发指!

    “对了,”即将消失在阴影中的汉子,忽然转身,耷拉脑袋,单薄且猥琐,“你做得很对,林贤之于林枫,算做掣肘,只是力道太小,你说的....太多了!”

    “一个丫鬟,知道太多,不合适。”撇撇嘴的汉子,低骂了一句蠢货,抖抖两只藏在袖子里的手掌,缩缩脖子,“有个小丫头,位置摆正了,你尽快!”

    质朴汉子消失在阴影处。

    春柳朝向阴影恭恭敬敬伫立半柱香。

    是夜,林贤于林枫书房苦守一个时辰,不得见。

    次日清晨,林贤携李氏、云老夫人,于林枫门前苦等。后者请进老人招待,对二者置之不理。对于昨日之事,不置一词,毫不过问。

    晌午,云府遣人催促拜谒,勒令‘正大光明’还来两仪山水图。林贤苦不堪言,欲交还家主之位,无人搭理。云老夫人意欲劝说,林枫不见。

    ..........

    几日后,鲜少勒马疾驰的京城城门,行人排队入城,络绎不绝。有一骑绝尘自南方来,奔腾而过,不闻不问,险些撞翻路人。

    行人骂骂咧咧、守城甲士持枪抓捕之际,马上那人亮出禁军铁令,扬长而去。众人这才记起,那人黑袍黑甲,禁军装束。

    一人一马横冲直撞,沿途搅乱市井摊点、惊吓行人,笔直冲往天极宫。只在宫门前一勒缰绳,收鞭下马,行云流水。将马匹安置妥当后,他一把扔出禁军铁令,匆匆奔入宫门。

    一炷香后,甘露殿,上头坐着权御人间的冷血帝王,正在批阅奏书。黑甲禁军单膝着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跳动的心脏和一股不受控制的忐忑,猛然咬牙,迅速收起眼中地惊惧,沉声道:“启奏陛下,陈功德...死了!”

    几乎同时,一道摄人心魄的恐怖目光,自上而下,森然如箭锋,凛冽射来。难以言喻的恐惧感,登时笼罩下来,气息近乎凝滞。

    猛然抬头的楚天子,死死盯着下方那道黑漆漆人影,一言不发,一贯漠然铁血的眸子,掀起一场狂暴波澜,如海潮撞击礁石,卷起千丈狂涛,狂涛汹涌,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