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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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持剑入天极

    八月十五,中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清晨时分,一场略比朦胧烟雨大些的雨丝,裹挟阵阵冷风,淅淅沥沥滴落。让本就冷风习习的天气,忽然冷峻起来。

    林枫照旧起床很早,寅时三刻,下人披衣起床时,就看到书房灯火通明,窗纸上倒映出前者正襟危坐的剪影。并未读书,无声无息,却有一卷书本捧在手中,不时翻页。

    整整一年了,去年中秋后一日,林枫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世界一隅。中秋气氛渐浓,文会拜帖纷至沓来,使人越发强烈回忆起往日光景,若非如此,他险些忘了自己并非属于这片天地。

    “天下,到底有多大?”放下书本,林枫忽然出声,问旁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婷婷立在一侧的婢女,素手添香,怔了怔,出水芙蓉般俏丽的脸蛋露出笑意。她

    盈盈万福,“奴婢不知。”

    “刺王杀驾的奇女子,不知天下版图?”青年扬扬嘴唇,在笑,却全无笑意,他瞥了她一眼,“净说不足为信之言。”

    绿烛摇摇头,“奴婢不敢,只是觉公子所言天下,必有深意,可能并非奴婢所知的天下。”

    林枫缓缓一笑,低下头的同时放下书本,怅然叹息。经历过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绿烛,身世悲苦,年岁比之林枫又高,竟也听不出这声叹息所蕴含的愁绪。

    绿烛瞥看林枫,美眸泛起一阵灰蒙蒙雾气的同时,渐渐迷离。

    用过早膳,青年照旧坐进书房看书。不过这此并未翻开儒家典籍,昨日研读《观礼》告一段落,读书之道,张弛有度,不可穷追猛打。所以这回是《道德经》,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没多久门外就传来骚动,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嘈杂。很快绿烛推开房门进来,禀报说宫里来人了。

    手捧书卷的青年眉梢一挑,起身出门,门外站着老脸熟稔的老人,一把大胡子,衣着富贵,混不吝一身混账气。

    林枫问道:“你来干什么?”

    捻着胡子的宋老匹夫牛眼一瞪,“混账,老夫想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谁家规矩还不准老丈人不能看女婿了?”

    “没这规矩,您随意看,”林枫咕哝一会,默默道:“别乱动手就成,小家小业,经不得您惦记!”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老匹夫与自己有亲缘,但情分实在算不得好。

    再看那些个老东西光顾过的家门,甭管身份多高,只要不姓楚,就没一个不亏到吐血的。老土匪嘛,打家劫舍发家致富,不是秘密。

    双手负后的青年不言不语,盯着老东西,目光如刺,充满询问,看得他混不自在,后者猛一挥手,气道:“滚滚滚,晦气,老夫懒得跟你兜圈子!”

    气呼呼地老东西登上台阶,一步踏出,脊背挺拔如枪杆,锋芒毕露。眼前一暗,刹那之间,打家劫舍的老土匪变为威严磅礴地老将军,浑浊老眼盯着百万枯骨似得,冷得令人心寒。

    生杀予夺,一言而已。

    背影雄浑,笼罩下来如山岳倾塌,居高临下,压得青年喘不过气。

    老东西声音也变得坚硬无比,军令那样坚硬,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坚硬的声音了。

    只有军令那样的事情,才让他有军令那样的声音。

    “老夫有事与你说。”远比常人宽大的手掌,筋骨毕显,狰狞而有力。此时倏地探出,不轻不重压在林枫身后,那个容貌俏丽小丫鬟的香肩上。

    乍看无非长辈慈爱而已,虽有男女之别,可岁数之差,不足为奇。但这平常到极致的细微动作,只在轻轻拍下之后,声响很小,已经将玉指插入袖中摸索何物的绿烛少女,冷汗直流,抬起头,面如白纸,苍白地吓人。

    “老夫说话,便是军令如山,小丫鬟,莫找死!”老东西咧出森然杀意,虎视羔羊,猎杀在即。

    相比林枫,他对这些小家伙的了解,显然要更加透彻。

    青年后退一步,不着痕迹阻住老东西地渗人眼光,将绿烛护在身后。

    “有话说话,有屁放屁,吓唬小丫鬟算什么本事。”林枫淡淡开口。

    “小丫鬟?”胡须纷乱,宋老匹夫嗤笑一声,欲言又止,但最终张了张嘴,并未多言,只是将手掌松开,骂了一声滚,绿烛落荒而逃。老家伙旋而深吸一口气,惴惴不安地搓手,罕见地心头忐忑。

    陈功德的死,毫无疑问,将其视为比生身父母更重要的得意弟子,一定随之暴走。林小子疯起来会发生什么,老家伙地心胸见识,看过尸山血海,亲手埋葬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不仅没底,心里也很打怵。

    对付陈滢的神来之笔,太过匪夷所思,行事作风也太过刚强霸道。以至于到得现在,陛下只能于细微处着手,布下十面埋伏地恐怖处境,多次透露出要宋明珠诞下林家子嗣的意思。

    为的就是让他多些顾忌,不敢横行无忌。反而对于他真正的逆鳞,呵护备至。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老话说的言过其实,并非所有人舍弃生身皮囊,就有资格在皇帝头上动手动脚。但这小子,绝对可以!

    不仅是把皇帝拉下马那么简单,说不得能拉去地府喝酒!

    有些人,一旦张开獠牙,从始至终就是用来忌惮的,谁都不例外。

    林枫就是这样的人!

    老匹夫深深吸了口气,铺垫道:“有些事,天灾人祸,不可预估,是要平心待之。天底下好东西很多,得往好处看,老盯着一处出神,不行!”

    话一出口,他也觉得太过直白。

    心中升腾起不选预感的青年,眼皮微眯,黑白分明的眼瞳狭长而危险,危光似有似无,心烦意乱道:“有屁快放!”

    老东西英雄气短,脾气还在,大为恼怒,“混账,咋跟老丈人说话呢!”

    “有事说事?”林枫冷着脸,“你宋太虚以何身份登门,我心知肚明。说吧,多大的事儿能让辅国公撕开老脸认亲?大辽打到城门口了?还是楚平婴遇到啥不测?”

    “放你娘的狗臭屁,”险些一巴掌甩在青年脸上,老东西跳脚骂道:“你他娘不想活了是吧?”

    然后气势骤然弱下来的辅国公,宽厚脊背松散无比,很快佝偻伛偻,英雄迟暮。他低声道:“你想死不打紧,死不掉,你师父咋办?老夫跟陈老头不对眼,跟天下腐臭酸儒浑不对付,但读书人的大好头颅,不该死在路上!”

    老东西喟叹道:“读书人大好头颅,死于朝堂、死在沙场、死于昏君佞臣、死于朝局敌手,死的轰轰烈烈、死的屈辱不甘、死的义愤填膺、死的仰天长啸,哪一个不是死得其所?老夫敬他是条汉子!”

    “但你师父,死的叫人瞧不起!”

    无人听得到青年心中,那声天雷叩击心门的轰然巨响。林枫踉跄几步,眼前发黑,险些栽下台阶。

    他抬起头,神色平静宛如一泓冰潭,亘古无波,千年不变。他勉强挤出笑脸,蛮横推开身前地大楚军神,神色冷峻且越来越冷,走出大门时几近冰块。

    不知何时,林枫手里攥着一把匕首。

    这一日,青年迎着冷风冷雨、踩踏晚秋晨色,步入天极宫。

    甘露殿上,雪白秋虹般的匕首,剑口镌刻‘义在’二字,插入铺遍奏疏地矮桌上。剑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讽刺之意,昭然若揭。

    楚平婴皱着眉,“非朕所为!”

    林枫低着头,“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