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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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赤地千里

    何老汉蹲在自家窑洞门口,满怀忧愁的望着门前的那条土路。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空气中满是燥热,让人觉得呼吸都很困难。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田间地头根本就不需要去看,春天里种下的那点庄稼早已干枯死掉了,只要不下雨,就没办法补种,也就谈不上收成了。老天爷真的是不开眼,生活本来就已经非常艰难了,还要接二连三的制造灾难出来,这可叫人怎么活得下去?

    何老汉所在的村庄唤做沙泉村,隶属于延安府洛川县,这里属于典型的陕北农村,自然条件并不算好。耕地面积有限,水源匮乏,天灾三年五载的来一次,说是苦难深重一点都不为过。

    问题是生活本来就很艰难了,村里的地主老爷可没有半分仁慈之心。何老汉租种着村里地主马富仁二十亩土地,一家八口起早贪黑的干,到头来收获的粮食连糊口都难。就算是遇着这百年大旱,地里面颗粒无收,该交的田租一点都不能少。现在交不出?没关系,欠着,子子孙孙这笔田租也赖不走,等年成好的时候再加倍还。

    而官府方面也没有任何救济,任老百姓们自生自灭。该摊派的徭役也不能少,这不何老汉的两个儿子前几天就被征到县衙里去,说是要在县城里建一座观音庙,征召民夫服劳役。工钱是不要想有的,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了。只要没累死在工地上,就该去烧香拜佛了。

    世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何老汉想不明白。在他年幼时,那土地还是自己家的,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少量上缴之外,完全归自己处置。那时候一样有天灾,官府的摊派也不见少,但老百姓的日子还算过得去,终究还是有碗饱饭吃。这土地是什么时候没的?何老汉已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长到十几岁时,就成了马富仁家的佃农。那时候还是马富仁的老爹当家,他定下了非常严苛的规矩,哪个佃农要是不听话的话,租种的田地马上就会被收回去,连带着田地里的青苗也不属于他,那这一年就等于白干了。不少人忍气吞声,接受着地主家订下的规矩,只为了有口饭吃,不至于全家饿死。然而在那种严苛的规矩下,佃农们永远都翻不了身,辛劳一年,欠马富仁家的却越来越多。

    何老汉知道这些都不合理,但他不明白该怎样去改变。几十年浑浑噩噩、逆来顺受的过下来了,到如今轮到他儿子、孙子接受这个可悲的命运了。

    “爷爷,我饿!”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在何老汉身后响起道。

    何老汉回过头来,看见他孙子端着一个破碗,碗里原先有一小碗非常稀的粥,此刻已经被吃完了,甚至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可是这么一点稀粥哪里能够填饱小孩子的肚子?更何况这种饥饿是经年累月的,决不是一顿饭就补得回来的。

    何老汉叹了口气,这孙儿是他大儿子的孩子,叫做何小宝,今年五岁了,可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有吃饱过,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脑袋却反而显得特别的大。所以人们都叫他何大头,这完全就是营养不良所造成的。可是家里并没有多少多余的粮食,只能熬成稀粥,每人喝上小半碗。自己的那碗还没喝呢。他心里酸酸的,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得十分难受。他抚摸着孙儿的大头,和声说道:“爷爷还有一碗,你去把它喝掉吧。”

    “那爷爷你呢?”

    “爷爷不饿。爷爷昨天晚上吃的还没消化完呢。快去喝吧。”

    小孩子哪里听得出话的真伪?听见爷爷这么说,登时就高兴的跑进屋去,端稀粥去了。

    可是屋内很快就传出打骂声,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妇女走出来,正是何老汉的大儿媳妇,她手里端着那碗稀粥,走到何老汉跟前,轻声说道:“爹,这碗粥已经冷掉了,你还是快点喝掉吧。”

    “我不喝,给乖孙儿喝。”

    “这怎么行?你已经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再饿下去,就饿出毛病来了。”

    “唉,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少吃点有什么要紧?反正都是半截埋进黄土了。留点给乖孙子吃。”

    “你要是饿坏了,村里人还不把咱家人的脊梁骨给戳坏了?你还是快点吃吧,小宝那里我给他匀点。”

    何老汉叹了口气,只好将粥碗接过来。他这个家虽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好在子孝媳贤,光是这一点,就比马富仁家那忤逆的儿子儿媳好太多了。

    他一边小口的喝着稀粥,感受着食物在齿间停留的时候留下的醇香——其实稀粥哪有什么醇香,但是饿久了的人,吃什么都香——一边用眼睛瞄着村里最雄伟豪华的建筑,同样是窑洞结构,但气派比村里任何一家都大得多,那里就是马富仁的家。

    虽然是遭遇到多年未见的大灾,但马富仁家的粮食吃几年都吃不完,灾害对他家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影响。而且村里有一个泉眼,不管外面旱成什么样,这泉眼里永远都有水流出。由于水量不大,完全不够全村人使用,所以马富仁就将这泉眼独占了去,只允许他一家使用。别人家都是干得土地冒烟,只有他家还有余水灌溉庄稼。别人家的庄稼都死完了,只有他家的青苗还在茁壮生长。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毫无公平公正可言,有钱有势的人占有一切,只留下穷人在生死线上挣扎求存。

    何老汉当然没有受到压迫就要反抗的觉悟,只是觉得日子一天天难过,离逃荒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事实上,村子里已经有人过不下去,开始逃荒了。只不过官府严厉镇压流民,到处设卡拦截,哪怕是跑出去了,也会被外地官府遣送回来。这年头连逃荒要饭都不被允许,除了活活饿死在家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何老汉又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将碗里的一点点稀粥吸溜干净,站起身来,正要回到破旧的窑洞里去。忽然看见那边的土路上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身穿长衫,看上去就是个体面人,比身穿短褂的庄稼汉们高级了许多。何老汉这辈子没见过多少穿长衫的人,村里只有马富仁一家子才穿得起。他端着粥碗,一时间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进。那两人明显是朝着他走了过来,一个是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另一个是书僮打扮,哪怕只是个书僮,也比马富仁家那个忤逆儿子体面得多。

    他还在犹豫着,那年轻人已经向他打招呼道:“老大爷,你好。”

    何老汉就站定,回道:“相公大人好。”

    所谓相公大人,无疑是何老汉生造的称呼。对于没什么见识的他来说,实在不知道怎样跟这些有身份的人打交道。

    那年轻人也不甚在意,只是自我介绍道:“晚生姓邹,叫邹君明,这是晚生的童子,叫邹鱼儿。老大爷,初来宝地,有些事情想向你打听一下。”

    “相公大人请问。”

    “这个村子叫什么?”

    “沙泉村。”

    “有多少户人家?”

    “大概有六十多户吧。”

    “我看这里尽是山疙瘩,农田不多啊。”

    “谁说不是呢?总共也才两千亩地,其中大部分还是马富仁一家的。”

    “马富仁占了这么多地,挺能耐啊。我看村里就只有那栋建筑最气派,那就是马富仁的家吧?”

    “是啊,他家的窑洞也占了村子里一多半的面积。”

    “这么说老大爷是马家的佃户吧?”

    “是。”

    “这年景看着很差啊。我刚才从地里那边一路走过来,发现地里的庄稼几乎都变得干枯了,还有很多死掉的,要是还不下雨,那不是一点粮食都收不上?”

    “唉,这一茬庄稼就别想有收成了。大家只盼着早日下点雨,趁着节气还早,能够补种下去,能收多少就算多少吧。”

    “收成这么差,东家有没有免你们的租?”

    “哪能呢?相公大人一看就是不怎么下乡的,哪怕是地都干裂了,该缴的租粮一斗都不能少。以往遭灾的年景不少,有哪次免了租的?”

    “那大伙儿都没吃的了?怎么办?难道地主家还能逼你们变出粮食来?”

    “那就欠着呗。村里欠租的人一大把,一欠好多年的都有。反正收成好的年头就得加倍还。还有些实在吃不起饭的,也可以去马富仁家借粮,借一斗还两斗,心黑着呢。”

    “那官府呢?听说如今朝廷在下令赈灾,所有赋税全免,没饭吃的还可以去衙门里领粮。老大爷没领过吗?”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们这个村里从来没听说过。该缴的粮税一分都不能少,还有粮领?官老爷咋会这么好心?”

    邹君明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朝廷政策再好,传到下面来往往就大幅走样。这是完全没有得到赈济的,就算那些有赈济的地方,也得经受层层克扣,最终到灾民手上的就所剩无几。吏治就是这样败坏下来的,吸食民脂民膏从来不是什么个例,而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