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所谓良心
“既然如此，就请班头静候佳音。即便堂上真有什么意外，小弟也必能妥善处置，绝不会让王大洪把这盆脏水泼在班头身上。”四喜接的也是天衣无缝。
刘班头听到这句话，微微抬起头，似乎是有些意外于四喜的机敏和“懂事”——自己的弦外之音这小子倒是听得很清楚！与四喜交谈得越深，他就越觉得这个清瘦白皙的小子不同常人，一双眼睛里除了难得的大气与稳重外，不时闪烁出远超这个年龄的智慧与勇气。
“小兄弟是明白人。今日与小兄弟相遇相知，刘某甚是欣慰。不如你我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倒可免去了这番客套。”刘班头微微笑着。
“承蒙班头看重，小弟求之不得。刘大哥上座，请受小弟一拜。”四喜起身，作势要拜。
“嗳——不必不必。兄弟这是客气了。”刘班头拦住了四喜，一脸和蔼可亲：“不知兄弟尊姓大名，家乡何处？”
四喜见刘班头发问，便挑些从三丫嘴里听过的“身世”与刘班头讲了。只听得李班头不住唏嘘。两人谈谈讲讲，不觉间窗外的天色隐隐透起几分鱼肚白来。
“刘大哥，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小弟就得上堂了，总得先回家安排下事情，就此告辞，鲁重三那边，只要催着他继续熟背供词就好了。”
“贤弟这就走了？”刘班头似乎颇为不舍，追问道：“不知贤弟如今下榻何处？不如我派几个人送贤弟回府？”
“不必了。”四喜淡然一笑：“我一个乞儿，又有什么住处可谈，左不过找个背风的草堆歇歇罢了。”
“哦？”刘班头眼中怀疑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并没追问，只是笑笑，送了四喜出来。
“刘大哥还有话要说？”临出门前，四喜看了一眼微板着面孔的刘班头，微笑问道。
刘班头“哦？”一声脚步微滞，略略回过脸来。不用吩咐，背后陪着的管家和壮汉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
他迟疑了片刻，脸上还是恢复了淡然的表情，张了开口：“贤弟心思巧妙，举止机敏，又有如此胆气，却不知冒如此大风险去对付王大洪，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了，别再跟我说什么为国为民。”
四喜微微一笑：“刘大哥敞亮，那小弟也不能不说实话。小弟这么做，一是真觉得王大洪那厮为祸一方，非得好好惩治一下不可，二是就为救一个人。”
“救那个女人？”
“救那个女人。”
“只为救那个女人？”
“只为就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你的至亲故友……不，难道是你相好？”刘班头大为惊异：“没想到贤弟人虽年轻，却情长的很哪！为了一个女人……”
“不是。”四喜笑着摇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刘班头听得此话，面色渐渐转寒。他冷哼了一声，：“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冒着杀头的风险，贤弟莫非是消遣刘某？”
“怎么会。大哥误会小弟了。”四喜脸色平和：
“小弟不仅是在救她，也是在救自己的良心。”
“此话何解？”
“人生在世，要紧的不过是良心二字。世人妄谈圣贤小人，好像不依圣贤之道便是德行有亏。可我倒觉得做人不必谈什么高贵卑鄙，也不必论什么仁义道德，只要事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便足够。救了她，我吃也吃的下饭，睡也睡得着觉，多痛快！可如果不救她，我内里良心不安，也就坐卧不宁，过不了自己的痛快日子。仅此而已。”
“良心……”刘班头喃喃道：
“保了良心，也就做得了自己。贤弟一番话，真是实在得很，倘若人人都能按你说的做，天下怕也就太平了。只是——这世上能依着良心活下去的人太少了。”
“小弟便想试试。”四喜嘴角含笑。
“罢了！既然贤弟如此性情中人，当哥哥的我也不能辜负了你这句实话。这样吧，惩治王大洪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小忙，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愿帮你一个忙。”刘班头笑不露齿。
“小弟的确有件小事，想让大哥帮忙。”四喜点点头。
“你说。”
“那就是——无论将来如何发生什么事，如果小弟不在，希望大哥肯出手帮衬，保住那个女人的性命。”
刘班头大为意外，他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可知道我刚才说是什么？”
“我知道。”
“哪怕是……你不后悔？”
“救人救到底，又何谈后悔。”四喜笑声爽朗。
“好汉子！”刘班头眯起的眼睛张了开来，拊掌赞道。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可惜。倘若你我因别事相识，说不定倒能真个儿做对长久兄弟。”
“可惜。”四喜赞同道。
“不送。”刘班头在门边拱手。
“留步。”四喜抱拳回礼，迈步出门，走也不回地走上长街，渐行渐远。
“可惜……可惜……”刘班头负手而立，看着四喜的背影，喃喃道。
刚才他说四喜惩治王大洪是帮了自己一个“小”忙，实际上谁都明白，这个忙可真的不算小。
衙役不比县官，他们不是官，而是吏。无论他们在地方上多么威风，在官场中人眼里，永远是食物链最底层的那一批。衙役没有调转的机会，他们不像干上几年就走的县太爷，而是会在自己的任上一直干到终老，光荣退休——或是干到被别人赶出衙门，潦倒街头。
鸣冤鼓旁，水火棍前，就是衙役们一眼望得遍的天井和人生。正因如此，衙役们对拓展权力的渴望和对保住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决心就显得尤为执着。
如果说一个县衙就是一个江湖，那么肖家口县衙的江湖便是由皂、壮、快三班三足鼎立而成的。三国争霸只能有一个赢家，肖家口县衙只能有一个班头称霸。
而现在，谁是霸主还未可知。
刘班头无疑是有机会的。他身为皂班班头，天天在公堂上浸润，与县太爷最为熟稔，很占优势。
又何况，快班班头年老力衰，除了整天琢磨怎么给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买个官儿做，连衙门里的事情都不大管了，自然也就无意争夺。
现在最大的对手，便是壮班的王大洪了。
一山不容二虎，肖家口的皂壮两班彼此势同水火。这几年来之所以他们能保持平衡，一是因为谁也没有能力吃掉对手，二是现任县太爷宋知县向来善于和稀泥，竟能保得衙门里的表面太平。
可最近宋知县越来越偏向王大洪了，尤其是这次天神庙纵火案，竟然全盘用了王大洪的计策，对他言听计从。眼看着王大洪的威望和实力与日俱增，刘班头需要一个机会，需要一个能扳下一城的机会，需要一个能助自己一举登顶的机会，需要一个能让王大洪彻底滚蛋的机会。
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
刘班头听到这句话，微微抬起头，似乎是有些意外于四喜的机敏和“懂事”——自己的弦外之音这小子倒是听得很清楚！与四喜交谈得越深，他就越觉得这个清瘦白皙的小子不同常人，一双眼睛里除了难得的大气与稳重外，不时闪烁出远超这个年龄的智慧与勇气。
“小兄弟是明白人。今日与小兄弟相遇相知，刘某甚是欣慰。不如你我从此便以兄弟相称，倒可免去了这番客套。”刘班头微微笑着。
“承蒙班头看重，小弟求之不得。刘大哥上座，请受小弟一拜。”四喜起身，作势要拜。
“嗳——不必不必。兄弟这是客气了。”刘班头拦住了四喜，一脸和蔼可亲：“不知兄弟尊姓大名，家乡何处？”
四喜见刘班头发问，便挑些从三丫嘴里听过的“身世”与刘班头讲了。只听得李班头不住唏嘘。两人谈谈讲讲，不觉间窗外的天色隐隐透起几分鱼肚白来。
“刘大哥，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小弟就得上堂了，总得先回家安排下事情，就此告辞，鲁重三那边，只要催着他继续熟背供词就好了。”
“贤弟这就走了？”刘班头似乎颇为不舍，追问道：“不知贤弟如今下榻何处？不如我派几个人送贤弟回府？”
“不必了。”四喜淡然一笑：“我一个乞儿，又有什么住处可谈，左不过找个背风的草堆歇歇罢了。”
“哦？”刘班头眼中怀疑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并没追问，只是笑笑，送了四喜出来。
“刘大哥还有话要说？”临出门前，四喜看了一眼微板着面孔的刘班头，微笑问道。
刘班头“哦？”一声脚步微滞，略略回过脸来。不用吩咐，背后陪着的管家和壮汉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
他迟疑了片刻，脸上还是恢复了淡然的表情，张了开口：“贤弟心思巧妙，举止机敏，又有如此胆气，却不知冒如此大风险去对付王大洪，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了，别再跟我说什么为国为民。”
四喜微微一笑：“刘大哥敞亮，那小弟也不能不说实话。小弟这么做，一是真觉得王大洪那厮为祸一方，非得好好惩治一下不可，二是就为救一个人。”
“救那个女人？”
“救那个女人。”
“只为救那个女人？”
“只为就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你的至亲故友……不，难道是你相好？”刘班头大为惊异：“没想到贤弟人虽年轻，却情长的很哪！为了一个女人……”
“不是。”四喜笑着摇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刘班头听得此话，面色渐渐转寒。他冷哼了一声，：“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冒着杀头的风险，贤弟莫非是消遣刘某？”
“怎么会。大哥误会小弟了。”四喜脸色平和：
“小弟不仅是在救她，也是在救自己的良心。”
“此话何解？”
“人生在世，要紧的不过是良心二字。世人妄谈圣贤小人，好像不依圣贤之道便是德行有亏。可我倒觉得做人不必谈什么高贵卑鄙，也不必论什么仁义道德，只要事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便足够。救了她，我吃也吃的下饭，睡也睡得着觉，多痛快！可如果不救她，我内里良心不安，也就坐卧不宁，过不了自己的痛快日子。仅此而已。”
“良心……”刘班头喃喃道：
“保了良心，也就做得了自己。贤弟一番话，真是实在得很，倘若人人都能按你说的做，天下怕也就太平了。只是——这世上能依着良心活下去的人太少了。”
“小弟便想试试。”四喜嘴角含笑。
“罢了！既然贤弟如此性情中人，当哥哥的我也不能辜负了你这句实话。这样吧，惩治王大洪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小忙，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愿帮你一个忙。”刘班头笑不露齿。
“小弟的确有件小事，想让大哥帮忙。”四喜点点头。
“你说。”
“那就是——无论将来如何发生什么事，如果小弟不在，希望大哥肯出手帮衬，保住那个女人的性命。”
刘班头大为意外，他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可知道我刚才说是什么？”
“我知道。”
“哪怕是……你不后悔？”
“救人救到底，又何谈后悔。”四喜笑声爽朗。
“好汉子！”刘班头眯起的眼睛张了开来，拊掌赞道。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可惜。倘若你我因别事相识，说不定倒能真个儿做对长久兄弟。”
“可惜。”四喜赞同道。
“不送。”刘班头在门边拱手。
“留步。”四喜抱拳回礼，迈步出门，走也不回地走上长街，渐行渐远。
“可惜……可惜……”刘班头负手而立，看着四喜的背影，喃喃道。
刚才他说四喜惩治王大洪是帮了自己一个“小”忙，实际上谁都明白，这个忙可真的不算小。
衙役不比县官，他们不是官，而是吏。无论他们在地方上多么威风，在官场中人眼里，永远是食物链最底层的那一批。衙役没有调转的机会，他们不像干上几年就走的县太爷，而是会在自己的任上一直干到终老，光荣退休——或是干到被别人赶出衙门，潦倒街头。
鸣冤鼓旁，水火棍前，就是衙役们一眼望得遍的天井和人生。正因如此，衙役们对拓展权力的渴望和对保住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决心就显得尤为执着。
如果说一个县衙就是一个江湖，那么肖家口县衙的江湖便是由皂、壮、快三班三足鼎立而成的。三国争霸只能有一个赢家，肖家口县衙只能有一个班头称霸。
而现在，谁是霸主还未可知。
刘班头无疑是有机会的。他身为皂班班头，天天在公堂上浸润，与县太爷最为熟稔，很占优势。
又何况，快班班头年老力衰，除了整天琢磨怎么给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买个官儿做，连衙门里的事情都不大管了，自然也就无意争夺。
现在最大的对手，便是壮班的王大洪了。
一山不容二虎，肖家口的皂壮两班彼此势同水火。这几年来之所以他们能保持平衡，一是因为谁也没有能力吃掉对手，二是现任县太爷宋知县向来善于和稀泥，竟能保得衙门里的表面太平。
可最近宋知县越来越偏向王大洪了，尤其是这次天神庙纵火案，竟然全盘用了王大洪的计策，对他言听计从。眼看着王大洪的威望和实力与日俱增，刘班头需要一个机会，需要一个能扳下一城的机会，需要一个能助自己一举登顶的机会，需要一个能让王大洪彻底滚蛋的机会。
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