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起蒿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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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京华载酒行

    3京华载酒行



    似乎老天爷也不忍心对新幼的王朝太过刻薄,从昨日开始,阴潮便被一早的日头烤干。红红火火的圆轮千千万万赋形于宫殿的琉璃瓦,所有人都说这是个好兆头。新朝的帝王顶着日头眯眼看着切割分明的地砖。英武的脸被阳光抛出少年锐利的线条,隐约可见刚刚百岁的成年面貌。



    这方天地的人大多有五百岁天年,百岁是成年的年岁。能超脱岁月轮回的存在被称为上仙。每次势力的重新塑形都会有这些“上仙”的双手的拨弄。



    大厦倾塌,微末参天,世间的流形巨变被付与冷眼。衰微者哭,新生者笑,哭着的说不定何时再笑,笑着的或许瞬间倒下。那些无形的巨手拨弄的坚硬齿轮中轮转着碎沫,你要把目光穿透这琉璃瓦顶。



    老师这样对自己说。



    想到自己的老师,少年情不自禁笑起来,白晃晃的牙齿和瘦削的下巴显出少年的硬朗来。



    自己能在离乱的世道中,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成为如今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全是倚仗着自己的老师。对于老师来历,他一无所知,初见时老师昏倒在肮脏阴暗的小巷里,人事不省,是自己将他背回房间看顾,休养了小半个月才缓回来。



    这份初见的落魄并未贬低老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加深了他对老师的崇敬,有时候他会猜想,老师是不是传说中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仙。不然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丰神俊朗,且满腹锦绣的人?就算身处泥泞污秽之中,也难掩风姿。



    逸侯府空空荡荡,唯有在建成当天才被主人临幸过。待新王朝大致安定后,自己的师父便顶着“逸侯”、“帝师”的头衔事了拂衣去,留下信纸说是二十年来忙于心计,要去好好看看大好河山,涤荡一下满肚子的污浊,这一去就是三年不见踪影。也不知这次自己的成人礼,他还记不记得,赶不赶得上。



    思绪到此,年轻的帝王有些泄气,心不在焉地听着身侧的侍从禀告成人礼的筹备情况,他感到厌烦,于是打断老太监的罗嗦:“好了,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你们是行家,朕也就不指手划脚了,你们近些日子的辛苦朕看在眼里,等此事了了,朕会给你们一些赏赐,除了基本的金银财帛,别的有什么想要的也尽管说,累了的乏了的尽管开口要些休息日子,喜欢什么书画玉件儿的也尽管讨要。至于下面的那些奴才宫女,就赏些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你们办事,朕是放心的。”



    老太监恭谨地跪下谢恩。



    看着这位前朝的老太监,年轻的帝王问道:“听说你一共服侍了前朝三代帝王,到我是第四代了吧,有没有恨过我夺了前朝的江山?”



    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轻轻摇头:“不怪,老奴自小进宫,可以说在宫中呆了一辈子,糊里糊涂到了这个位置,期间什么卑污下作的事情都听过,见过的也不算少,不管换不换主人,都没变过,所以这宫里的主子是谁,于我而言也并没有区别。何况这江山改朝换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老奴虽未得逸侯一样明师教导,但有幸侍奉之前的主子,也识了些字,知道之前有明确记载的王朝,长长短短也有十多个,这江山易帜,主人换来换去,真正不变的只有千千万万的百姓。”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年轻的帝王并未有丝毫的恼怒,反而点头赞赏:“你这一席话跟我老师平日所说多有相似,难怪老师说你有大智慧。”



    老太监轻轻笑,声音也轻轻地:“逸侯谬赞了,哪里是什么大智慧,只是年月活得长了,心也跟着死了罢了。”



    少年不再说话,凭着石栏望着朗朗乾坤,老太监也识趣的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少年的侧后方,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场喧闹的兵戈声中,当时还未成年的孩子举着三尺铁剑,率着军马踏入宫墙,面目被鲜血覆盖,在烛火摇曳下如同神魔,却没有下屠杀令,相反将宫中一众该遣散的遣散,该留下的留下,让许多进宫之后就没有回过家的下人回了家。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乱世里脱颖而出。而站在他身边始终一袭白衣灼灼的男人,更是让他早已朽烂如石的心,再一次有了潮汐。在他从卑微到显贵的一生中,见过无数的王公贵胄,也见过更多的三教九流,他们有的环珮锵锵,有的其臭如兰,有的粗砺狂放,有的任诞不羁,而无论是轻狂意气还是温润如玉,都敌不过那袭白衣在阶前轻轻的一站,如同皓月当空,轻灵飘渺,又千古不易。



    “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少年的声音响起,老太监应了一声,自行离开。少年也轻衣便服,出了宫门。



    从日中走到黄昏,新朝的年少皇帝到了京都东南角一处九曲回肠深巷里的僻静小宅门前,伸手扣了扣有些年岁的门环,声音在幽深的巷子里散开去,等了些许时间,依旧无人应门,少年兀自推开门户,跨了进去。



    仿佛自家庭院一般,少年显然对此处十分熟悉,在转过两三处回廊后,眼前豁然出现一处广阔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半的面积被水占据,环湖的是一株株杨柳,大多已经开出了鹅黄嫩绿,在天光水色中摇荡。稍远处的临湖凉亭中,隐约可以辨出两个人影来,少年面露喜色,匆匆趋步过去,走得近些,便听见一道尖利的女声:“好你个林复,三年没见了,一回来就欺负我!”



    那个叫林复的男子笑吟吟回道:“谁欺负你了?你自己非拉着我讨罪受,干我何事?”



    “你就不知道让着我?你懂不懂怜香惜玉的?”女声不依不饶地声讨。



    少年走近后,越过白色的背影恰好看见一身绛紫色衣衫的女子挥舞着手里的书籍叫叫嚷嚷,一截如白璧藕节般的小臂露出袖子,分外讨喜。即使是如此失仪的举动,也减不掉丽人姿彩,尤以双目里的灵气夺人心魄,仿佛得了上天的偏爱,集了天下的灵秀专专渡入她的眸子。



    看到少年的女子仿佛看到了援军,赤足跳起来:“小青虫小青虫,你来得正好,你说他是不是欺负我?”



    小青虫是当年在绮悠阁打杂时的贱名,在跟着老师学习之后,由老师取了个“洛青丛”的大名,字秀林。名由贱名谐音而来,姓自然随了女子。



    被叫作“小青虫”的当朝皇帝笑眯眯地捡了几案的一边坐下,自顾自地斟了茶,道:“洛洛姐,你又和老师赌书呢?”



    绛紫衣女子翻了个白眼,道:“不然呢?从认识他以来就没赢过,这次也是,都三年不见了,这次回来也不知道让着我,你说他是不是欺负人。”



    小青虫饮了一口茶,笑道:“洛洛姐,你也知道一次都没赢过,那你还跟老师比,要不以后别比了呗?对身体好......”



    少年话没说完,头上便被那截玉臂拿书狠狠地敲了一记,疼得他扔掉茶杯,抱着头龇牙咧嘴。洛洛姐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书往旁边一扔,双眼鼓鼓地瞪着对面那个一言不发的男子,仿佛要把他脸上瞪出两个洞来。男子八风不动,仍旧笑吟吟地饮茶。小青虫左右看着这对冤家,觉得保持沉默方为上策,捡起茶杯想继续往里面斟茶,伸出去取茶壶的手却被赌气的女子按在茶壶盖上。少年求救地看向老师,老师笑吟吟地把眼神别过去;转头看向洛洛姐求饶,却被视而不见。少年欲哭无泪,烫啊!



    怒目圆瞪的女子瞪到双眼流泪,都没有得到被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不下千万遍“狼心狗肺”的家伙半点反应。如往常一般不出所料地败下阵来,气得伸出手掌在小青虫头上一顿乱拍。可怜我们的皇帝刚把手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脑袋又遭了殃,只能抱着头躲避。照着当今圣上脑袋跟拍皮球似的娇蛮女子半天才解气,小青虫小心翼翼地把头从手的保护中探出来,可怜兮兮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前朝末五十年里,整片国家的疆域都陷入离乱之中,帝位名存实亡,多方势力割据,京都的黄金龙椅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倒塌。当今的天子彼时也只是一个在青楼打杂的小子罢了,他跟的主子便是被他称为“洛洛姐”娇蛮女子。洛洛姐名“洛羽”,是个风尘中的花名,此名在当时当地艳冠邻近三郡,无数纨绔大公在她身上一掷千金,当然她也无可避免的成为他们的身下玩物。



    她不记事时被三两银子买下,然后自小被手把手的教导教坊风月事,还是个孩童模样的时候便已经声名在外,无数的豪商巨贾、名人雅士暗中角力,欲得其“头场血”,还未完全长开便在各方势力逼迫下,将自己的第一次卖出了令人瞠目的天价。她不怪将她卖掉的父母,也不怪利用她挣钱的妈妈,在那个年月里,连活着都需要拼了命去努力,她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已经很感恩了,何况还有小青虫和林复这两个暖心窝的人在身边。很多姐妹活着活着就成了行尸走肉,唯有她依旧带着人气,难得的是那双风尘中滚出来的眼眸子,许多年来依旧干净漂亮。



    



    “没声没响地跑了三年,现在怎么想起回来了?”



    洛羽嘴上从来不饶人,林复早就习惯,答道:“其实跑出去第一年就走烦了,发现大多数地方,当年打仗的时候就已经走过了,又不想回京都面对一群人的奉承,于是在京都不远处的山间自己建了小房子暂住着,自己种些粮食瓜果,没事锄锄地、酿酿酒,还挺清闲的。刚才送你的那两坛子土酒就是我自己酿的。”



    听到老师亲手酿了酒,少年便坐不住了,忙问道:“在哪儿呢?”要知道当时在绮悠阁,老师就凭着一手酿酒绝技,帮着把生意锦上添花了两层利润,由不得人不嘴馋。



    洛羽没好气地打消他的妄念:“两坛子够谁喝?没你的份儿!”



    想到自己洛洛姐疯婆子般的喝酒姿态,和能够喝趴三五个好汉的惊人酒量,少年便习惯性的一脸哀怨地望向老师。老师也不让他失望,道:“你去门口边上看看,我好像在那儿也放了两坛子。”少年一声欢呼,飞快地起身奔向大门口,逃脱了洛洛姐的魔爪,后者只好张牙舞爪的要和林复拼命。



    少年再回来的时候,洛羽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呼呼喘气,贪心的她还想要霸占少年的酒,好在少年早有对策,在路上已经将酒启封。不如意的洛羽娇蛮劲又上来,硬生生从少年手里抢了一坛,“咕嘟咕嘟”喝了好大一口,之后才放到桌上。少年就算已经习惯了,多少也有些无奈,洛洛姐的酒是不能抢的,这是规矩,谁抢谁挨揍。



    正在忧愁茶杯太小,酒没喝多少肯定会再被洛洛姐抢去,老师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两个碗,少年开心地倒满,递给老师一碗,自己痛快地喝起来。



    老师并没有喝酒,而是将碗放在少年对面,叫了一声:“司弦,喝酒。”



    一道身影随即出现在碗前,通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袍子之下,连面目也在连衣帽的遮蔽下看不清楚,即便是喝酒的时候也不掀下帽子。



    座中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黑袍的男子是由林复救下并一手调教出来的狠人,对于暗杀谍报一类事情极为专精,神出鬼没,即使是在你身边也难以发现。但是要知道他在何处也很简单,只要有林复在的地方,他必定在其左右。



    洛青丛喝着酒,眼神望向对面的黑袍男子。自从老师三年前走了之后,他也是三年没有出现,想来也知道必定是与林复形影不离的。少年有些嫉妒,将碗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洛羽短时间内就喝了半坛子酒,双眼尤其盈盈有光,看到司弦后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小司弦,有没有想我啊!”



    对于这种天下人求之不来的洪福,黑色的袍子鬼魅一闪,便让洛羽扑了个空。洛羽也不气恼,嘻嘻笑笑地继续扑向司弦,于是黑色的袍子端着一碗酒,在庭院里轻灵地躲来闪去,身后跟着一只甩不掉的绛紫色花蝴蝶。



    喝酒的少年已经认命自己没有这种福气,郁闷地又喝了一碗酒。



    “成人礼的事情置备的怎么样了?”



    听到老师的发问,少年整衣端坐,道:“大致齐了,正式的日子定在后天。”



    林复点头:“我记得的。”



    少年欣喜不已,他害怕老师这次只是短暂的回来看望一下,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之所以告知其正式的日子,便是期盼他能留下来参与自己的成人礼。



    “我们的小青虫终于长大了!”抓不到司弦的洛羽,狠狠地揉搓当朝皇帝的头发,笑眯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