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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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面南而立

    秋风微拂而过,拂起官道旁的杨柳枝,拂起了封佑陵二人随意搭在肩后的头发,也撩动了城门前穿着淡青衣裳的少女额前的发丝。

    此时自南归来的两人依旧没有披甲,但在途中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裳,没有了在虎口岔时那个狼狈的样子。杨御还有些稚嫩的脸庞上依然带着自小便有的方正之气,封佑陵眉宇间依旧透着丝似是永远不会脱去的痞子气。

    正南门前的少女看着那两一时愣住的家伙,纤手依旧交叠垂在身前,仍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只是素净的脸上那抹开心的笑容却是怎么都隐不去的。

    别人不知道杨御他们今天会到王城,她自然会知道。在请示过父亲杨成和之后,她便出了南城门等着那两年未回的二人,而她身后的这几十号人是杨成和派来跟着她一起来的,在此之前她只是想去迎接封佑陵他们回来,并未想着要如此高调。

    不过以她的玲珑心思,自然猜到了一些什么。

    封佑陵并不知道他在云秦山脉的战迹已经由一幅露布为开端,传遍了整个王城,但他能直接感受得到此处的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所以他在愣了愣之后,本就放松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官道两侧欢呼雀跃的百姓,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在早已跪下的持戈军士让出来的路中,径直向那抹记忆中熟悉的淡青色走去。

    杨薫茉微偏着头看着眼前向自己走来的那少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从王宫里溜出来在坊市戏耍的家伙,又从长街另一头走向自己一般。

    初见时那身影有些瘦弱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冲来的小男孩,似乎在转眼间,已成了翩翩少年。

    ……

    杨御将马交给了杨府的下人,然后跟在比他早一点缓过神来的封佑陵身后,向着他姐姐走去。还没走到近前,年轻王子已经张开了双手,笑着向那许久不见的女子说道:“茉姐姐,抱抱。”

    青衣女子伸出纤手,一根手指抵在封佑陵的额上,嗔怪地摇了摇头:“还是这般顽皮。”

    她自然知道封佑陵此举是开玩笑,这时杨御也已经走了上来,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将目光从那已经放下双手装着满脸委屈的家伙身上移开,仔细端详了下自己弟弟,帮他拈掉沾在在发间的一片碎叶,然后转过身来向封佑陵喊了句走啦。

    微风正醺,杨柳依依,少女带着两个在外漂泊了两年的少年,缓缓走进了正南门,走进了这座三人从小在此长大的城池。

    三人并排走在最前面,杨府的人自觉地跟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城门处人多耳杂,他们也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只是闲谈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穿过了城门,又行了一段路程,封佑陵忽然驻足。

    这里虽然不是商贸繁荣的西坊,但毕竟是大卫王都,在这并不是大户府邸座落的街道上,自然也有一番热闹。

    封佑陵顿住脚步后,闭上了眼,听了好一阵那久违的喧闹声,才重新睁开了双眼,继续与陪着他一起顿足的杨家姐弟向前走去。

    说来奇怪,捅下了个天大的篓子的六王子回到王城后,宫里却并没有派人去宣他立刻回去。当封佑陵在杨薫茉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上,漫谈了好一些话后,他们中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茬,有些疑惑地说了出来。

    而封佑陵了在思索了不大一会儿之后,耸了耸肩,很干脆地决定既然宫里不急找自己回去,那就干脆先不回了。

    于是那天在杨家姐弟离开后封佑陵依旧没有入宫,自己在阔别已久的故城里独自游走着,一直到深夜。

    ……

    入夜之后,在已然开始宵禁的大街上,一个身影有些突兀地缓慢行走着,但却没有任何官差或巡城军伍来拦截询问。许久,沿着王城东西中轴线所在的大街上行走的身影停了下来,这已经是钟鼓楼所在的地带。

    武威钟鼓楼,沿着王城东西中轴线左右对峙,相隔不过半里。日出东方,暮落西山,故而钟楼居东,鼓楼在西,取意为晨钟暮鼓。

    封佑陵停下脚步后,转身面向东方,默默眺望巍峨雄伟的钟楼。这是王城内最高的建筑物,高达八丈八尺,连与其东西对峙的鼓楼也要稍逊一筹。而这座重檐歇山顶,上覆黑色琉璃瓦,以绿琉璃剪边的气度恢宏的建筑,萦绕着封佑陵太多太多的记忆。

    收回了目光,封佑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了脚步向钟楼走去。

    ……

    钟楼的司时郞官是个已经主管钟楼事务多年的老人,接到禀报知道楼外的情况后,急忙赶到了钟楼西面的券洞洞口前。

    此时守卫钟楼的军士正不知所措看着那个缓缓走来的年轻身影。钟楼对普通百姓确实是重地,而且如今已经是宵禁时间,可那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王子。

    老人有些苦笑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券洞前持戟守卫的军士不要阻拦。

    那些军士之所以会不知所措是因为不敢擅自拿主意放行与否,可他是知道一些泾州那边的事情的。但如果不放行,要怎么拦?而且此时宫内也还没有传出任何对这位爷的赏罚处置的消息不是?

    封佑陵军士从让开的道路,走进了钟楼那东西正中辟出来供车马走的券洞,微笑着向老人点头致意,然后循着两侧洞壁燃着的油灯走进了钟楼。

    ……

    钟楼顶层,也是悬挂大钟的地方,上面是由斗拱支撑的三重四面攒尖顶,飞檐外遮,内里是近乎凉亭式的中空结构,方便钟声传播。

    此处为钟楼的最高处,也是王城的最高处,所以在此悬钟,鸣钟则满城皆闻。

    此时已经是秋气渐深,秋风萧瑟,入夜之后顶楼的风更来得凛冽刺人,封佑陵站在悬于西北角的那口大钟旁边,凭栏俯瞰着武威城内万家灯火的景象,想起了一些事情,久久无言。

    他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兄弟几人在这座钟楼上玩耍,因为顽皮跑去胡乱击钟,乱报了时辰而被卫王责罚。

    几人一起推着那根粗壮的红木去撞击大钟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眼前好像还有着姐姐们在一旁蹦蹦跳跳着拍手叫好的模样,那时候兄弟六人都还未成年,最大的兄长也才刚满十三岁,都还不太懂人间愁苦,所以那段回忆中只有欢声笑语。

    他还记得五岁的那一年,也是在这座钟楼的顶层,自己一人面朝着南方站立。

    因为娘亲跟他说过一个人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远,所以他站在了这王城的最高处,想着能早一点看到那两个狠心丢下自己而远去的人归来的身影。

    最终却只等到了一人北归。

    后来他又来过这里面南而立,却终究也等不到那个人归来。

    ……

    许久之后,封佑陵收回了思绪,转过头来看着跟着自己上来顶楼的司时郞官,轻声笑道:“好久不见了,老司时,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想偷偷进来这玩,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呢。”

    老人想了好一会,才好像终于记起了当年的那些事,挠了挠头有些懊恼地说道:“老臣记起来了,当初殿下在外面嬉皮赖脸缠着老臣,非要磨得老臣把殿下带了进来,结果殿下又偷偷跑去把大钟给敲响,害得我被西边鼓楼那帮家伙笑了好几年呢。”

    封佑陵想起了自己当时顽皮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抚摸着身旁的大钟,突然抬头看着老人,用很认真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再敲一次?”

    老人连忙苦着脸拼命摆手,心想这位小殿下怎么还是一副大不透的样子。

    此时又是一阵夜风吹来,拂起了封佑陵的衣袂。而钟楼的司时郞官因为是匆忙赶去接封佑陵进钟楼,并没有披上厚重的保暖衣裳,之后又陪同年轻王子一同来到钟楼顶层,也未曾去添衣。此时凉风吹过,老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司时你先回去吧,不必陪着我,”封佑陵见状,微笑着温言说道:“我自己一人在这待一会就行了。”

    老人闻言纹丝不动,眼睛瞟着某个方向。

    封佑陵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前额,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好好好,我保证不去偷偷敲这钟了行不?”

    说着他把按在大钟上的手也收了回来,老人这才转身往内里走去,嘴里还轻声自言自语着。

    “殿下当年想偷偷溜进来玩的时候,可不也是保证着自己绝不去偷偷鸣钟,结果转头就是弄得满城都是钟声了……”

    老人已经很老了,所以走得很慢,当他走到楼梯处时,一名在下一层楼梯转角处的属官连忙走了上来,准备扶老人下去。

    老人手臂被人搀扶着,转头看去,却没看到年轻王子的身影,又看了看,才发现封佑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南边回廊的栏杆前,正凭栏怔怔地眺望着远方的夜幕。

    这位在这座钟楼里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司时这一刻有些失神,旋即轻声叹了口气,然后在下属的搀扶下走下了楼梯。

    在刚才那一瞬,老人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执弓一夜面南而站的年幼稚童。

    ……

    那一夜封佑陵独自在钟楼上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悄然下楼,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