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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无过,不悔!

    封佑陵入城当日,一封封密报呈到了封睦言书房的案头上,但其内容并非都是什么军国大事,而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详细记录着年轻王子回到王都之后的一举一动。

    当卫王看到一封密报上的八个字时,手上随意翻着卷宗的动作突然顿住,沉默了许久。

    钟楼之顶,公子面南。

    书房之内,封睦言微合双眼,微微仰起了头,没人知道这位治下国力兵力均可位列于举世最盛之一的君王,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当年封佑陵前去东南边疆时尚未及冠,所以他虽有爵位在身,却还没有在宫外另辟府邸。

    从密报当中,卫王知道了他在离开钟楼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小壶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边缓慢行走一边小口独酌。那天晚上直到王城里万家灯火已寂,偌大的城池渐渐陷入了安静之中时,封佑陵才回了王宫。

    但这位王子走的却并非是已经关闭了的宫门,而是沿着小时候自己偷偷溜出宫玩时的路径,在那一刻那个在沙场之上纵横驰骋的年轻将领,才似乎寻回了自己在这座城内孩提时的感觉,于无人能见的黑暗中,扯了扯嘴角,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般清澈的笑容。

    在去往宫墙的那段路上一棵不干起眼的老树下待了一会,从一个废弃的啄木鸟窝中掏出了自己儿时所用的钩索,扯了扯验证了下是否还结实,之后驾轻就熟地翻过了卫王宫最高的朱红色外墙,甚至还有兴致站在朱墙之上观看了一下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王宫,才顺着钩索从墙头一跃而下,然后避开巡逻的禁军,一路爬树蹬墙,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没有惊动宫里太多的人,没有去面见心知肚明那其实一直在等着他的卫王。

    ……

    第二日,卫王宫前三殿之一的麟德殿。

    麟德殿是卫国举行大朝会的宫殿,二十四根漆红巨柱分列两侧,此刻宫殿恢弘庄严,殿内气氛凝重肃穆。

    封佑陵一身玄色甲胄,手按一柄重剑,隔着麟德殿前的广场注视着这座时刻决定着卫国命运的宫殿,又转头看了眼离自己不远处站着等候听宣的临国使团,笑了笑,然后大步流星向前走了出去。

    此时朝会已经开始了有一阵子,但封佑陵并不在意,径直大殿走去,穿过广场,抬脚踏上了麟德殿前的白石台阶。

    将腰间配剑摘下搁在那座已经放置着许多武官所配兵器的漆木架上,越过没有丝毫阻拦意味的殿前禁卫,在愕然的太监急忙响起的唱到声中,这位兼功过在身的王子走进了卫国中枢之地麟德殿。

    大殿之内,大卫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卫国尚赤,所以殿内文官官服皆以绯红为主色,而武将的盔缨也为红色,入殿之时,满目皆红。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已然安静下来的大殿上格外清晰突兀,伴随着甲叶的金属摩擦声,封佑陵在殿内众人复杂不明的目光中走到了大殿正中,单膝及地,向前俯首跪拜。

    卫国军法与刑律中均有规定,披甲者遇官长可不必行全礼。

    封佑陵入殿,未行全礼!

    这一幕在有心人眼中,透露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

    “你可知罪?”

    许久之后,略显冰冷的声音从王座之上传来,在安静得有些可怕的大殿中回响。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丝毫婉转,卫王直接向殿中跪着的王子开始问罪。

    但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在年轻王子低垂的脸庞上,却是突然出现了一丝饱含着复杂意味的笑容,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泛起了一丝这样的笑容。他只知道自己唇齿微微张合,而后回答响起。

    “知罪……但不悔。”

    大殿上年封佑陵的声音轻声响起,此时他依旧单膝跪于地上,声音虽不大且微哑,却透着股倔强的意味,殿内文武百官甚至还来不及为他那干脆利落的认错而松一下那紧绷的心弦,便都止不住为随之而来的那三个字而心头微颤。

    “不悔?”此时卫王的声音依旧像是不带任何情绪,只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偏了下头,“那就是你觉得自己并无过错么?”

    殿内绝大多数官员听到这句有些稀奇的问话都不禁愣了愣,只有站在武将队伍前列的杨成和与一些个年长的官员面露古怪,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封佑陵闻言也略微失神,但很快便已经回过了神,搭在右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内扣,却是轻声答道:“无过。”

    杨成和眉头一跳,封佑陵的回答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而此时已经有两名官员几乎是同时横向走出了两步,其中一名身穿正三品官服的文官,赫然是卫国礼部左侍郎。

    炎朝承袭前朝旧制,中央设三省六部,而各王国候国也随中央朝廷设三省六部,只不过相同的官职,王国中的官员相对降半品,候国再降半品。比如卫国朝堂中礼部侍郎是正三品,而在长安城中的礼部侍郎则已经是官居从二品。

    此时这名礼部左侍郎站了出来,先向王座的方向躬了躬身,然后向着封佑陵斥问道:“擅自率兵横穿南方州郡,目无邢律军法!是为无过?纵兵劫持入临队伍与临国使团,箭指泾州州牧!是为无过?无敌情与军令,于虎口岔设兵封道三日!是为无过?”

    另一名跟着站了出来的官员接住话头,向依旧跪在殿堂中央的年轻王子厉声问道:“敢问六殿下,何为无过?何为不悔?!”

    封佑陵此刻没有兴趣了解这两个率先站出来将矛头指向自己的两名官员,到底是站在自己哪个哥哥身后的人,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低着头好像在认真思考着他俩的问题,但声音却是紧接着上一位官员的问话就已经针锋相对地响起:“身为人弟,于她无过即无过;大漠儿郎,问心无愧即不悔!”

    封佑陵是低着头说完这句话的,声音从开始时微微嘶哑到最后已然是清彻响亮,响彻大殿!

    昆仑有七域,骜域位于昆仑之北,卫国又位于骜域之北,所以国境内多草场盛大马,但也有不少荒原大漠,卫国尚武之风又重,故而卫国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自称为大漠儿女。

    或许殿上还有很多人对封佑陵的印象停留在当年那个玩心重性子疯的顽童上,但此刻那个在殿中单膝跪着的少年,已经不只是卫国的王子,更是大漠军中儿郎!

    而封佑陵此刻口中的这个她,自然是此时已经远离了卫国封萦音。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也许没有多少人注意他那搭在右膝上本已经微用力内扣的手,因骤然发力而指节发白,更没有人看他眼中闪过的神色,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到他回答时骤然提高而掷地有声的声音,仿佛上殿后一直压抑着的什么东西终于爆发了出来。

    那一刻仿佛殿上百官心神都有些被震慑,但随即就有数人先后走出,继续着方才礼部左侍郎两人所做的事,在卫王长久的沉默当中,都将矛头指向了那个年轻的王子。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今日的年轻王子竟是在朝堂之上寸步不让,与群臣争锋相对,在众人的问责中,其对答可归结为一句话,那便是:身为将者,有罪;身为人者,无过亦无悔!

    这一日麟德殿内封佑陵如何舌战群臣的景象,外人无法得知,但当年轻王子从殿中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扫过殿上文武百官后所问出的那番话,却是在日后传遍了整个昆仑大地。

    “若一个大国需要牺牲一个女子去换取边疆和平,敢问诸位大人,那要吾等军人又有何用?!”

    “若身后的国家仍是改变不了用牺牲一个女子的手段去交换利益,敢问诸位大人,那吾等军人在沙场上厮杀,又是为了什么?!”

    接连问出了两个问题,封佑陵的话语出现了一丝停顿,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轻笑,但声音却是冷硬无比,犹似寒铁。在所有人以为他话语将尽的时候,身披铁甲的年轻王子猛地挥了挥臂,伴随着猛然挥动时发出的铁甲铮鸣声,封佑陵的声音以一种矛盾的形式响起,似平静却又近乎怒吼:

    “若一个所谓强国,仍需要牺牲一个女子去换取疆土和平,那还不如……让这国亡了!”

    ……

    之前还无比喧闹的朝堂上,面对封佑陵的反诘,甚至最后那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语,殿上文武百官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能答,或无一人敢答。

    在封佑陵那仿佛自胸膛迸发而出的话语中,殿上的武将不管有无归属或归属于哪一个派系,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随后脸上或多或少浮现了一些激赏的神情。

    先前站出来指责封佑陵的官员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无言中,并不是那些文官大员们言语争锋不及封佑陵,那也太小看他们了。而是在初秋之时东南边疆才刚结束了一场虽大胜却仍是染着敌我双方无数鲜血的战事,而亲身在铁云道上阻击了邢国十万大军三天四夜的杨成和,此刻便站在大殿里。

    今日朝堂之上,无一人敢对军方出言不逊!

    此时此刻,麟德殿之内的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今日封佑陵的这番话将会给多少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许多年后,那个称霸整个大陆的即墨王朝,无论是在其国力鼎盛或风雨飘摇之时,终其一朝,都未曾有一女子和亲异国。

    而此刻大殿上针落可闻,死寂之中,所有人都望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卫王。

    在群臣的目光中,王座之上的封睦言忽然放声大笑,却没有对这场争论置词论断,也不再对封佑陵问罪,亦未有论功,而是挥了挥袍袖,朗声道:“可以宣临国使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