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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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南门道外人归来

    “酒,给我。”过其名迎着封长道的目光,指了指他手中的酒葫芦说道。

    在接过封长道的葫芦后,他轻抿了一口酒,才悠然微笑着说道:“虽然你不一定打得过我,但你可以试试。”

    “算了吧,”封长道摇了摇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摇头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和你忆古今往事的,而是真的希望你重新出来。”

    “别急着推辞……”他盯着眼前的黑袍男子,神态却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将接下来本应无比沉重的事有些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依传承训诫,星图乱,则狩初开。”

    过其名沉默,回头看着自己半浮在海水中的钓线,等着封长道继续说下去。

    “你应该知道这里的狩初开不是指长安之西的书院,因为那一直都在开院授学。此次重开的……是书院内院。而上一次内院重开,所迎来的是百年前的那场魔教之乱。虽然你当年拒绝成为守护者,但你毕竟是内院奕字辈的弟子,毕竟是书院出来的学生,应该很清楚内院大开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封长道停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似乎已经有了醉意,微醺着却是语气凝重,说道:“星图变乱,谁也不知道昆仑苍生此次要应什么劫,所以这次让你出山,不是为了去掺和昆仑各国的纷争……而是为了整个昆仑人族的命运。”

    一阵海风吹过,吹动了过其名的衣袂,吹乱了封长道本就凌乱的胡须。

    “不再掺和各国纷争?”过其名那一直放在左膝上轻轻敲击着的手指突然停下,沉默片刻后轻声反问道:“可你怎么知道这次劫难就不是天下各国全面开始混战呢?”

    “可你也知道,即便真的是这种局面,从内院出来的学子也能更快地结束这乱世。还有一个让我想请你出山的原因,是因为这几年我一直带的那个小混蛋……”封长道身体往前倾了倾,双眼有些迷离地看着此时表面非常平静的海面,“是卿眷以的孩子。”

    过其名霍然回首。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封长道冲他耸了耸肩,“你们都以为我是四年前才开始带着这小子出来,但在更早之前我已经开始让他学习一些东西了。不过我能教他修武,却教不了他兵法……更不会对他灌输些什么思想。”

    “但我在云秦山脉看了他两年,看得出那小混蛋军事天赋也是有的。”说着封长道侧了侧身,挨到了礁石上一块微凸起来的石台上,微眯着眼望着那倒映在海面上的炽阳,“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有墨。”

    封长道话音刚落,过其名手中那一直稳定无比的钓杆忽地剧烈颤抖了起来,鱼线骤然绷紧,然后骤然一松,已然被扯断。

    过了一会,一条通体漆黑的鱼跃出了海面,漆黑如墨。

    ……

    就在东海畔那场故人之间谈话过去了不到七日之后,封佑陵的北归之行也将近结束。

    武威南城门以南的十里亭处,封佑陵轻扯马缰勒马而立,身后的队伍随之而停止了前行,只剩下马蹄和脚步所带起的烟尘还在飞扬着。

    十里亭,顾名思义这里距离王城已经只有十里的路程,而如今的情况封佑陵自然不可能率着天骁骑继续向王城行进,所以他在此处驻足。

    此时他身后的队伍要比从泾州出发北归时多了许多人,和亲车队和临国使团处于队伍的最中央,被缴了械的护嫁军队在他们的外围,再外面是将他们夹在了中间的天骁骑。然而除了这些人外,最外面却还有一支队伍,一支甲衣鲜明的军队。

    这是王城卫戍大营的军队,在封佑陵他们回到王城三十里外之时,这三千精兵已经在那里候着他们,然后一路护送或说押送着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来到此处。

    从东南八百多骑随自己西出云雾峡,一路直到此处,接下来的路只能是封佑陵和杨御自己两个人去走完了,就连哪怕是一名亲兵都不能带。

    而其他需要进王城的人,自然会由卫戍大营的人带进去。

    一阵风吹过,将官道上的烟尘吹向了路旁的杨柳树。封佑陵翻身下马,转过了身来看着在官道上肃列着的队伍,然后右臂扬起做了个手势。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八百多天骁骑齐齐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肃立在官道上。

    只不过脚步砸在地上又扬起了一阵烟尘。

    封佑陵沉默地看着被尘土萦绕的天骁将士,没有说些什么,他能想象得到这些将士是要顶着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一路追随自己做出原本对他们来说是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或许在他们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连性命都已经置之度外了。

    这样的追随,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还得清的。所以封佑陵只是沉默地望着他们,右手猛地握拳抬起,击在左侧胸膛上,击在心脏的前方。

    烟尘在侧的天骁将士望着自己横拳在胸、腰杆无比挺直的旅帅,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右拳已经从身侧抬了起来横于胸前,无比庄重地还了一个军礼。

    此时所有天骁将士都没有披甲,但整齐划一的动作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军队的铁血气息,让候在两侧的卫戍大营的军士微觉凛然。

    沉默地行军礼,沉默地还军礼,一切尽在无言中。

    封佑陵向这些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部下笑了笑,然后翻身上马,猛地一挥马鞭,不再理会身后那些隐隐执行着看押任务的卫戍军,兀自与杨御向王城打马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上哪怕一眼,只留下马后两道淡淡的黄龙。

    在封佑陵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中,十里亭处骤然响起一声或者该说是很多声却有如一声的硬物砸到地上的声音。

    八百多天骁将士整齐地单膝跪倒在地,膝盖砸地在烟尘还未散尽的官道上又激起了一阵烟尘,他们于烟尘中目送着自己旅帅远去,直到人影变成两个了黑点,然后消失,直到马蹄声也不再可闻。

    ……

    道路两旁的杨柳树在飞速倒退,武威南城墙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官道上疾驰的两人轻扯马缰将马速缓了下来,封佑陵抬头望着那座许久不见的王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杨御在他旁边却露出了一个苦笑,问道:“越来越近王都了,怎么感觉你一点紧张都没有?”

    “木已成舟,我们要做的是给百官一个交待,再让百官给临国使团一个交待,紧张又有什么用,该罚的还是得罚的。”封佑陵此刻真的感觉无比轻松,就如从虎口岔启程的那天一样。

    他眯着眼看着北面的城头,顿了一会,长长抒了一口气,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轻声说道:“况且有些事已经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以前一直不敢问,如今这样回来……大概可以问清楚一点了。”

    杨御不知道他所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也没有去问,但他看得出封佑陵此刻是真的很放松,仿佛心头有些什么东西落下了一般。所以他也笑了,然后两人一夹马腹,以中等的马速向着已经不远了的故城归去。

    似游子归家,似乳燕投林,唯独不像刚闯完祸等待责罚的人。

    ……

    武威南城开有五道城门,但很少同时开放,此时其中两道侧城门处行往着一些进出城的百姓,主城门门洞外却也停着一支有点特殊的队伍。

    队伍最前方是一名身穿淡青色衣裳的少女,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却自然而然透着一股淡雅素净的气息。

    城门两侧执戈肃立的军士都知道,那是杨门的小姐。同时他们也都不知道,为何杨门的小姐今天会一大早就候在这里。

    卫国姓杨的人家有很多,王城里也不只一座杨府,但能被称为杨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大卫立国以来便一直为国牧守北疆的杨家。历代将门,数百年来无数杨家儿郎浴血疆场埋骨青山,才铸就了卫国唯一的杨门。

    在正对着主门的那条最大的官道上,马蹄依旧敲着地面,在王城南门值守的军士已经能看得到是两个人策马而来,因为城门前的百姓比较多,那两骑再度减缓了马速。

    在隐约看清那两人的面孔后,杨门小姐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微笑了起来。而马上的两人更是早已看到正南门外那名淡青色衣裳的少女,在城门外下马后,牵着缰绳径直向她走去。

    但值守的军士并没有立马认出两人的身份,他们两人已经在边疆待了整整两年未曾回过王都,而封佑陵更是早在四年前就开始淡出了王城中人的视线。所以城门的军士见纵马而来的两名少年径直往不准一般人通行的主城门走去,而城门处更是有杨门小姐在那,立刻伸出长戈交叉拦在了城门前。

    正当这些军士要喝止两名少年的时候,城门处那支队伍除了最前方那抹淡青色外,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齐声高呼:“吾等,恭迎六殿下与少将军归来!”

    跟在杨门小姐身后的这支队伍少说也有四五十人,此时整齐地跪了下来,自然将南门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而当人们反应过来他们喊出的那句话,更是让整个南门沸腾起来,无数炽烈的目光投向了止步于城门外的两名少年,欢呼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牵着马顿在城门前的两人都有点发懵,此时向他们投来的目光有崇敬爱戴、仰慕向慕、炽热炽烈……完全不是他们在北归时所能想象得到的景象。

    他们还不知道,从肃州城直接启程返回武威的的杨成和,早在他们之前回到了王都。而在杨成和归程途中,命人将东南捷报书写在大幅的布帛上,然后高高地悬挂在竹杆上,让将士一路擎着它归京。

    沿路民众都能看到东南大捷的信息,此之为露布。

    相传一百四十多年前炎武帝北征哈桀穆汗国的时候,每当征战克捷,想让天下皆闻知,所以书帛建于漆杆之上,名为露布。

    正因为杨成和的露布,东南捷报早已在民众口耳相传间传开,同时在王城传开的,还有天骁旅在东南一役中所立下的战功。

    奇袭雁愁峡,夜破邢军先锋大营,阵前立杆悬头退大军……这些故事是这十多天来王城民众最为津津乐道的。所以当封佑陵二人的身份在南门前被点破时,才会迎来如此炽烈的目光。

    此时这些民众还不知道,他们面前的王子在西南边疆做了一件比在东南战役的表现更为轰动的事,而这件事在日后注定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列歌尽消之时,当这个时代已经终结,后世史家翻开厚重的史籍,看到这件尘封在史册中的往事,有许多人都认为这就是当时还只是卫国一个年轻王子,却在将来改变了整个时代的男人转变的开端。

    从那以后,封佑陵一生奋武,尽为守护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