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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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且执刀兵践一诺

    随着萧文静的一声断喝,那支商队最前方那辆装满货物的板车停了下来,但也只是这辆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辆都驶了上来,与第一辆车并成一排,横截在官道之上,沉默对着那相距不过百步外的和亲队伍。

    再后面的车马依序而上,并成了第二排,第三排……与此同时,西侧的车马道上,近三百骑人马缓缓从丘陵遮挡的弯道出现,勒住了慢行的马匹,相距近两百米遥对着和亲队伍的右侧。

    骑者都戴着连纱的斗笠,遮住了脸庞。

    现场陷入诡异的寂静中,那些自山间出现的人沉默地望着这边,而和亲队伍中的人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斗胆拦截王室的队伍,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一声号令从萧文静口中呼啸,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御!”

    萧文静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似乎没有丝毫意外,短促有力的号令发出,让那些正有些错愕的担任护卫的军士迅速反应了过来。

    护嫁军队在听到命令之后,迅速以队伍中马车为核心,对外展开了两个半弧形防御阵形,同时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长戈在前,弓弩在后,而护卫队伍中仅有的八十骑轻铠军组成了一个三角突击阵形,阵尖直指丘陵旁的马队。

    这就是经历过尸山血海才能被挑选进王城卫戍大营的军人,一经展开阵势,便是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

    防御阵势形成之后,还没等萧文静开口,一员裨将策马前出了两步,厉声喝问:“大胆!国境之内,王师相行,何人竟敢冲撞!”

    “沈家,公子无洛!”在丘陵侧马队最前方的那人抬手摘下了头上的雨笠,似乎根本没想过要隐瞒自己的脸容,声音穿过山间的车马道,传入了官道上的众人的耳中。

    在变故初生时便紧张地将双手绞在身前的王姬,闻声双手骤然握得更紧,指甲刺入掌心却全然不觉。

    封萦音猛地从宽敞的车辇上站了起来,迈步走到了车帘前,拨开了大红纱缦,站在车辕侧,与道路那端的沈无洛无声对视。

    接着两人都笑了,只是封萦音笑着笑着,笑容中却透出了难以形容的凄楚。

    因为她知道沈无洛虽然来了,却难以有胜算。此次担任护卫的是从王城卫戍大营里挑出的整整五百名军士,虽然人数并不是很多,但这些将士却都是卫军中的精锐。

    “你不该来……你个笨蛋!你不是很会做生意吗,怎么会来做这铁定赔本的生意?沈无洛……你个大笨蛋!”

    封萦音冲着那自己这一路上日思夜想却又最不想见到的人低声说着,没有了这些天来的沉默,随着唇齿张合,还有逐渐布满脸庞的泪水。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甚至站在她身侧的侍女都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沈无洛读懂了她的唇语,于是他笑了。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价的啊。”沈无洛轻笑着,轻夹马腹,挥手止住身后骑者的动作,独自一人策马向和亲队伍缓缓靠近。

    “乱臣贼子,休得狂言!”护嫁军中的一员裨将眼见着沈无洛独自靠近,口吐着轻慢之言,手一握腰间配刀便想脱阵而去。

    只是他刚一夹马腹,萧文静的手便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马缰,将战马死死勒在了原地。

    “七百多人马……看来你把附近州郡沈家商行能抽调得过来的好手都聚集到时这里了。”萧文静自己轻夹马腹离队而去,望着缓缓踏马而来的那人,说道:“但无洛,你应该知道这些力量还远远不够。”

    “但文静你也应该知道,我在商海打滚的这些年,能打下沈家商行的江山,从来都是以小搏大的。”

    萧文静怒道:“可这并不是经商。”

    沈无洛抬头看了一眼那被保护在最中央的披红马车,才再次与萧文静相对而视,认真说道:“可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大最值得的生意了。”

    “早就知道这是浪费口舌了。”萧文静望着眼前这个故人,一丝有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的笑容一闪即逝:“但最后我还是要再劝你一句,现在退,还来得及。”

    “不必了,文静。今日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抉择。”沈无洛也笑了,“就让我,再搏一次!”

    沈无洛最后看了一眼那抹秋日里的艳红,深吸了一中气,猛然拨转马头,向着自己的马队归去,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

    ……

    很多年前,一个商贾的儿子随着自己父亲来到了卫国的王都,遇到了那两个从宫里偷走出来玩的孩子,又认识了那两个将军府里的孩子。

    商人的儿子自幼受家世熏陶,在商业繁荣的王城西坊展现了洞察先机的天赋。从宫里出来的女孩自幼计算能力出众,喜欢与那些令人头疼的数字打交道。

    两人在相识之后,由斗嘴斗气,到相互较劲,相惜相轻,从孩童,到少年。

    后来少年的父亲病逝,痴迷商业之道的少年给喜欢术算无双的少女留下一个商倾天下的诺言,离开了武威城。

    “有朝一日以商人之姿令天下慕名敬服,我必归来寻你,让你……为我算一辈子的帐。”五年前的那个少年笑着留下一个诺言之后,转身离开王城。

    五年后的今日,那背影一如当年,虽瘦削,却挺拔。

    “当年的诺言或许实现不了了,原来商人在这世道下真的很难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可是……我想试试。”沈无洛策着马归去,心里默默对着身后和亲队伍中的那人说着。

    封萦音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犹带泪痕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好看的笑容,不约而同也在心里默然向那人说着:“今日你既然来了,那么要么一起离开,要么……一起留下吧。”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有些刺目的光芒的秋阳,心头渐渐放松了下来,不再考虑什么家国,不再害怕什么生死。

    ……

    沈无洛不知道封萦音已经有了死志,他驭马回到自己的马队之前,再次策马回身,一贯用来握笔的手从马侧抽出了朴刀,直指和亲队伍。

    随着沈无洛这个动作,本就紧张肃杀的现场气氛终于绷到了极点。在有些杂乱的金铁铮呜声中,他身后的马队也全部刀兵出鞘。空气都似乎开始凝滞,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战斗尚未开始,在场的人却都能预料得到结局。一方是装备精良的编制军队,一方虽然是常年与强盗山贼打交道的商队马帮,却终是未经历过真正的沙场厮杀。

    纵然沈无洛的骑手比护卫队的要多,但所有人都明白,战斗一旦开始,能在最后活下来的必定是那些身经百战精通阵形合击的军士。这也正是临国使团的人一直没有出言干预的原因。

    但沈无洛不在乎即将开始的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在场的甚至包括萧文静叔墨成在内的人都还没想到一点,沈无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战胜萧文静的军队。

    “不再回头?”萧文静拔出了配剑,最后一次问道。

    “不再回头!”沈无洛回答得异常坚定,异常决绝。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一夹马腹疾冲而出,绝然率领着马队向和亲队伍发起了冲锋!

    “突!”在对面马队的马蹄声响起的一瞬间,萧文静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厉杀之气,率领着八十轻铠骑军向马队掩杀了过去。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开始见血,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此时萧文静已经摒去了心中对故友的顾念,眼神中只有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冷厉,率领着八十轻铠军如一把锥子,向着队形有些散乱的马帮队伍扎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支本来是假装运货的商队中的头领望着两支相对而冲的马队,又回头望了一眼南方。

    终究没有等来南风。

    他咬了咬牙,抽出配刀厉声道:“突上去!”

    随着这头领的命令,商队中的人齐齐从板车底下或货物间隙中抽出弯刀,推着最前面的板车向和亲队伍冲了过去。

    “割!”

    “放!”

    商队中和护嫁军队中同时响起了号令。随着号令响起,弩箭弓箭从卫军的弧阵中疾射而出,闷哼和痛呼声骤然在商队中响起。

    而商队中最前方的人在号令声中抿嘴闭眼,弯刀向板车上的麻袋割了下去,然后冒着箭雨更快地推着板车向前冲了出去。

    随着剧烈的颠簸那些板车上升腾起阵阵粉雾,红的,黄的,白的,在秋风中扬了起来。商队前方的人冒着这些彩雾继续推着板车前进,紧闭的双眼也开始流出了泪水,但终于将卫军也卷入了雾中。

    剧烈的咳嗽声在战场上响起,那些被卷入雾中的军士眼睛已经睁不开来,泪水拼命地往外涌,阵形也开始出现了缺口。辣椒、硫磺、石灰,这些东西形成的粉雾终于让战场陷入了混乱。

    与此同时,那两支相向冲锋的马队已经快要撞到了一起,但此时马帮马队的队形却散得更开了。萧文静看着眼前的情况,听着后方的声音,眉头皱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沈无洛的意图。

    沈无洛根本没想着要和萧文静的轻铠军相拼,队形散得更开,是为了交锋之后保存更多实力。从一开始他就是想趁着对冲之后卫军骑兵来不及回援之际,突破卫军被扰乱的阵形。

    他需要的是制造足够的混乱,然后抢出车辇上一身红衣的封萦音。

    哪怕之后就是亡命天涯。

    萧文静不曾想到这位纵横商海的故友不仅在商场上有着敏锐洞察局势的天赋,在战场上竟也能作出这样的布局。但他没有任何过多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紧盯着沈无洛继续冲锋。

    擒贼先擒王,今天的局势若是比作一个阵,那沈无洛就是阵眼所在。萧文静清晰地知道,只要擒住了沈无洛,那今日的一切都将结束。

    秋风中,青年将军横剑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