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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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死不旋踵

    人贵有自知之明,简单的一句话,在赵昰的眼中,却是至理名言。

    才智、格局、能力,甚至于容貌,他自认都是中人之姿。

    唯有见识尚可,却又不能拿出来与人商议,便只能下苦功、下笨功。

    从落脚温州,他便开始做出各种安排,每日都对经济、工业、间谍、军事等事情加以关注。

    略有闲暇,又要读书学习,他最喜欢读的,是高宗的起居注。

    起居注中记录的,是高宗的言行,难能可贵的,是高宗在上面的点评。

    这些点评,是高宗退位称太上皇后,用十五年的时间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其中内容繁多驳杂,却自成系统,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赵昰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他与秦桧商议关于北伐众将去留的言论,在高宗亲自书写的点评中,不乏后悔对北伐、对岳飞等人事的安排。

    字里行间,透漏着丝丝悔恨、痛苦。

    而在悔恨与痛苦之间,赵昰读到了坚定。

    北伐必须停止,众将必须卸甲。

    高宗对皇权的看重,犹甚于对国家、民族的看重。

    同时,高宗用点评对自己的作为进行了解释:武将弄权,霍乱国祚,唯防患于未然也。

    殷殷切切的文字间,高宗无数次的为后人解释权利的重要性、独特性、统一性。

    在高宗的世界中,文官可以高上琼宇遨游九天,武馆必须死按在地上,摩擦、摩擦。

    不带爱恨情仇,只是理性的观看,赵昰对于高宗、岳飞、秦桧的这一段历史,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高宗起居注,让赵昰迅速的走进皇帝的世界,也让他明白了‘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并非空谈。

    厚重的起居注,赵昰爱不释手,行走坐卧间,不离手边。

    这是谢太后专门让人给他带来的,赵昰心中感谢。

    “王爷,马车准备好了。”王道说道。

    赵昰点点头,手中拿着起居注,起身走向屋外。

    他此时要去的,是范文虎降军大营,自从来到温州,赵昰便把他们孤立起来,在里面做一些实验。

    既然那些“见识”不能与聪明人商量使用,他就只能自己做实验,而在这样的战乱年代,最不缺的就是试验田。

    从范文虎手中拿下的一万叛军,就是赵昰的一块上好试验田。

    最初,他想让这些叛军转型成苦力,让他们为大宋的基础建设添砖加瓦。

    但思前想后,他觉得太过浪费。

    这一万大军,可是禁军出身,是职业军人。

    于是,他开始尝试对这些叛军进行改造,而使用的手段,便是他需要谨慎对待的诉苦大会。

    诉苦大会的威力,前世他是在书本中见识过的,若是使用不当,很可能动摇自己的统治地位。

    甚至可能导致这些人,不只要杀蒙元,也要杀自己这些剥削者。

    基于以上原因,赵昰对分散在叛军中组织诉苦大会的人要求严格,而其中一个硬性要求,就是这些人必须是太监出身。

    太监,天生就要依附在皇权周围,他们既是皇权的蛀虫,也是皇权最忠实的拥护者。

    若是没看高宗起居注之前,赵昰尚且会思索一下是否使用太监。

    可观看后,赵昰几乎毫不犹豫且坚定异常的决定:只有太监可以担任此职。

    马车在夜色中前进,前后护卫不下五百人,经过几次刺杀后,赵昰不得不这样做。

    老狐狸断定,此事是尤宣抚组织策划的,这些日子,他不知为此事拔掉了多少根胡子。

    赵昰对刺杀、用间没什么办法,只能任由老狐狸施为,只是命令他,加强对朝中大员的保护。

    叛军就驻扎在江心寺外不远,赵昰已经第三次来到这里,算得上轻车熟路。

    军营前,赵昰让人停车,徒步进入军营。

    军营中,叛军正在以都为单位开会,这是晚上的第一个会议,之后,会有以什为单位的会议,直至深夜,才可以休息。

    相较于最初叛军的混乱和不解,如今一切井然有序。

    赵昰停在一个都的旁边,此时他身边只跟着王道和赵昭,因为可以轻手轻脚,因此并不显眼。

    “俺家世代都在禁军之中,俺爷爷是被金人杀死的,俺叔,俺哥,是被鞑子杀死的,俺投降,是因为俺被杀破了胆,想给俺家留点香火。”

    高台上,汉子说道这里,惭愧的低下头,不过片刻,他又抬起头,声音洪亮的说道。

    “俺后悔,俺不知羞,给俺爷爷、俺爹娘丢人了,俺要杀蒙元鞑子,俺要揪着他们的脑袋,一刀砍下来一个,一刀砍下来一个。”

    大汉说着,手舞足蹈的笔画,仿佛身前就有鞑子让他杀一般。

    “赵大胆,你别光在那吹嘘,要多说说自己的错误,多说说为蒙元鞑子当兵的苦,不是让你在那做梦呢。”旁边负责的太监尖声呵斥。

    “俺没做梦,俺能杀死蒙元鞑子,一刀一个。”

    赵大胆倔强的说道,随后被那太监一眼瞪回来,不敢犟嘴。

    “俺给蒙元鞑子当兵,心中就觉得对不起俺爷爷、俺爹娘,想着要是死了,俺爷爷一定不认俺,俺爹爹一定脱下草鞋,狠狠的打俺屁股。”

    赵大胆这般魁梧的大汉,说被父亲拿草鞋大屁股,本事很搞笑的一件事,可底下的人却没人笑。

    愧对祖宗、愧对亲人,这是所有人的想法,他们心中只有悔恨和愤怒。

    悔恨,自己不知轻重、廉耻。

    愤怒,自己不能杀蒙元、洗罪孽。

    “高公公,给俺个机会,让俺杀鞑子,俺保证,保证死也不转蹄子。”

    赵大胆说完,跪在地上向着一旁的高公公磕头,额头撞在木质的高台上,发出“砰砰”闷响,三五下便见了血。

    “起来,起来,王爷最不喜欢磕头虫,你这么大的身板,怎么说跪就跪,要杀鞑子,就要看你们的表现。”高公公上前想把赵大胆扯起来,拉了三五次,却拉不动。

    “高公公不让俺杀鞑子,俺就不起来,死都不起来。”赵大胆犯起混来,让人无奈。

    “嘭。”

    一只大脚踹在赵大胆身上,让他在地上翻滚了一圈。

    “在这犯什么浑,高公公脾气好,我脾气也好么?”动手的却是这一都的都头,他踹到赵大胆,赵大胆不敢申述,只能恹恹的退到一边。

    “军友之间,要互相有爱,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赵昰走上前说道。

    “拜见益王。”

    高公公带头,众人一同叩拜。

    “都起来吧。”赵昰摆摆手,先是把赵大胆扶起来,然后又来到都头面前,把他也扶起来。

    “张兵,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你再殴打军士么。”赵昰略带不满的说道。

    “罪将不敢了。”张兵又要跪下,赵昰却把他扶住。

    要说赵昰力气确实没有张兵打,可张兵不敢使劲强行跪下,否则碰伤了益王,他担待不起。

    “你啊,也是好心,怕赵大胆得罪高公公,为他自己招来祸事,但你的表达方法,有问题。”赵昰认真的说道。

    张兵低着头,不敢言语。

    这都头他上次便见过,有军士说的不刻苦、不认真,他上去就是一顿打。

    初心是好的,只是折手段,赵昰不能认同。

    “好心不能办坏事,你这个样子,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都头了。”赵昰又说道。

    张兵眼眶一红,便要跪下请罪。

    他不是怕的,而是感动,这已经是赵昰第二次劝慰他了。

    赵昰见他眼红,心中责怪自己说话太狠,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就这么让自己说哭了,算什么事啊。

    这些叛军,自从开始诉苦大会后,所有表现突出的,仿佛都变得娘了,动不动就哭,很容易被感动。

    “起来,下面都是你的士兵,动不动就哭鼻子,将来怎么带兵?”赵昰总算和颜悦色了一些。

    张兵点头,起身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怒视底下的军士们。

    “我觉得,赵大胆讲的就很好,不杀蒙元鞑子,将来死了,无颜面对祖宗,不过,赵大胆说的也不对。”赵昰说道。

    众人听他说赵大胆不对,都紧张起来,他们的想法都跟赵大胆一样,若是不对,岂不是犯错了?

    “赵大胆说死也不转蹄子,那是不对的,这句话应该是:死不旋踵。”赵昰笑着解释道。

    众人心中轻松起来,原来王爷是说这个不对啊。

    “我让你们读书,让你们识字,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什么叫忠义,什么叫礼义廉耻。”

    赵昰向前走两步,离人群近点。

    “既然刚刚赵大胆用了死不旋踵这个成语,我就给你们讲一个跟死不旋踵有关的故事吧。

    秦末的时候,有齐王田氏后人田横称王反秦,后来,被刘邦用计偷袭,大败而去。

    失败的齐王田横身边,一直跟着五百勇士,他们誓死要跟田横在一起,不离不弃。

    刘邦打败项羽后,一统天下,建立汉朝。田横就跟他的五百部下逃入海岛。

    后来,刘邦派人劝降,说,如果投降,就封王侯,如果不投降,他就派出大军围剿,杀了他和他的部下。”

    赵昰停下来,望了一眼下面期盼他讲下去的众人。

    “田横为了自己的部下,带着侍从去了洛阳,到了洛阳城门外,他却没进去。

    他对迎接的人说:‘当初我和刘邦一起南面称王,如今汉王当了天子,而我成了阶下囚,要面朝北侍奉他,这耻辱太严重,我不受,刘邦要见我,你们就提着我的头好了。’

    说完,他就自杀了。”

    “啊。”人群中传来惊讶的叫声,众人没想到,田横来到临安,只是为了死在这里。

    一些聪明的人明白过来,向周围的解释,如果他不来,他的部下就要跟他一样死去。

    众人无不感动。

    “刘邦见了田横的人头,听了事情,很感动,让人以诸侯的礼仪安葬田横。

    安葬好田横,他便想见一见跟随田横一起来的侍卫,因为田横身边都是厉害的人,他想看看能不能为他所用。

    不想,两名侍卫挖开田横的坟墓,自刎在坟墓之中。

    而当田横自杀的消息传回海岛,岛上的五百勇士都高喊着死不旋踵,纷纷自杀而亡。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讲的故事。

    这,就是忠义之心。”

    赵昰的声音很有感染力,叛军们双眼通红,心中热血沸腾。

    “死不旋踵。”都头一声怒吼,惊动肃立的众人。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一都之人,齐声呵喊,声传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