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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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历史书上的人(上)

    是世界造就了这样的“我”,还是“我”从出生就是这样的“我”。

    “我”是与芸芸众生同流合污,还是与众不同,孑然独立。

    维心、唯物,从两个角度探讨这个问题,深邃、驳杂。

    年轻的时候,人们多认为自己孑然独立、与众不同,心有壮志者,更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能体悟到自己的平凡、普通。

    这感觉,来源于人对世界更多的认知,遇到更多的人、走过更多的路。

    见识多了,总会看到几个如自己一般的人,于尘世间摸爬滚打不得解脱的人。

    有了这个认知,纵然雄心壮志不灭,却总算多了几分自知之明,能做到说话办事有进退,也就是进退有度。

    然而,在这个境界之上,有些人,可以撞破南墙,对世界有更深的认知。

    他们从芸芸众生中孕育而出,没有被尘世打磨掉棱角,如同沙子里的明珠,现世后闪耀人的眼球。

    这种人,我们可以称之为明得失。

    每有作为,必有深意;得失之间,了然于胸。

    他们多出生于战乱之间,历经世事磨难,然后,锻炼出钢铁意志。

    尘世艰难不足以磨炼他们的精神,世事红尘不足以动摇他们的意志。

    这一世,赵昰遇到很多这样的人,如陆秀夫、张世杰、江万载、陈宜中,还有他不曾见过的文天祥。

    这样的人,不会被困难打败,不会屈服于暴力。

    只可杀死,不可征服。

    宋末,这样的人不少,而其中翘楚,当属文天祥。

    他家境富足,衣食丰厚,声伎满堂,后为国奔走,用家资做军费,举义军五万勤王。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可致死,不曾降元。

    这样的人,意志坚定不可动摇,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他眉清目秀兼之身材魁梧,即使长期的为国奔波,也没能让他白美如玉的肌肤变黑。

    因是大宋状元出身,一身文质彬彬的气息更是让人如沐晨风。

    此时,他身处蒙元军营之中,这一处军营,专为关押宋官北上。

    同他北上的,具是南宋大员,合有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知枢密院事谢堂、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枢密院事刘祒等人。

    北上初期,他与一众官员经常往来,会同他们谈论国事。

    然而,不几日他便失去了拜访的兴趣,与他不同,这些人心中已经没有雄心壮志。

    这些人中,固然有叛国的吕师孟叔侄、献媚蒙元贾余庆等人,但其中不乏忠义之士。

    如家铉翁,致死不降,不二君,是被强行关押至此。

    历史上,他被关押在沙漠中十余年,后被蒙元释放,很快寿终家中,致死不曾称臣。

    甚至于,出狱后得知文天祥妹妹被贬为养马奚官,倾囊相助,让她脱离苦海。

    除了忠臣义士,这里也有被征服之人,如左丞相吴坚、右丞相贾余庆,被任命为祈请使,赴大都呈现降表,交付宋玉玺。

    他们的心中,已经没有复国之念,是否会入蒙元为官尚且待定,但心中已经没有心气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与这些没有光复大宋之心的人,他无话可说,而少了说话的人,文天祥变得更加沉默。

    他是豁达豪爽的性子,而这这几日,变化很大,眉宇间,满是愁容。

    “丞相,前面就是镇江了。”文天祥的侍卫杜浒上前说道。

    杜浒从文天祥倾尽家财举兵勤王时开始追随,舍弃县宰,举兵四千投奔于西湖。

    文天祥被谢太后授予枢密使赴元营议和,杜浒被授宣教郎、兵部架阁文字之职相随。

    随后,文天祥被扣押,随从四散,留下来的唯有杜浒、吕武、李成。

    三人中,又以他为主,每日跟随在文天祥身边。

    他观之,文天祥在蒙元军营时,虽然总是做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可精、气、神尚佳。

    那几日,文天祥每日痛骂伯颜、卖国贼、援军头目,与他们争辩理论是非曲直,不知多少人担心他被杀掉,可他没死。

    北上以来,初始还能与一种官员往来,后来,两相厌弃,文天祥便低沉起来。

    每日里沉默寡言,偶尔路过江河,便要驻足,看起来有轻生的欲望。

    每每此时,杜浒并不阻止,只是七尺汉子,偷偷抹泪,想着丞相若去,不敢苟活。

    “镇江么?”文天祥愕然,没想到已经到达镇江了。

    去年,他还在不远处的真州,与苗再成共守真州,最后苗再成就义,他可耻的逃亡了。

    是啊,可耻的逃亡了,如果不逃,便死在那里,不必低头去蒙元求和,更不会眼见大宋灭亡。

    国辱臣死,正当守节啊。

    几日来,他每天思索的便是自杀的问题。

    此时的文天祥,还不是写出的文天祥,也不是写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

    “镇江是个好地方。”望着北面波声涛涛的长江,文天祥口中呢喃。

    杜浒心中一痛,别过头去,眼中透漏出决然。

    当晚,蒙元军士驻军镇江,一众大宋官员跟着休息,杜浒把吕武、李成喊道他身边。

    “你们把钱财给我,今晚看好丞相,若我不能回来,以后你们保护丞相,若我能回来,今晚或能离开。”

    此事杜浒已经蓄谋许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到镇江,正是他心中最好的地方。

    二人听了,也不提问,只是掏出怀中钱财,尽数交给杜浒。

    杜浒拿了钱财,转身走出帐篷,大步想着刘千户的方向而去。

    刘千户不是此行蒙元最高军官,却正是负责看管文天祥等人的军官。

    “刘千户,杜浒求见。”杜浒停在刘千户帐篷前,轻声说道。

    几日来,他尽力巴结,倒是与此人能说上几句话,据他了解,此人贪财好色,却又胆小如鼠,正是可以威逼利诱一番。

    “杜壮士来了?”刘千户高兴的说道,邀请杜浒进门。

    他学问不多,对杜浒的官名是在叫不出来,干脆就叫杜壮士。

    “老弟今日来的这么早,莫非是为蹭饭而来?”刘千户问道。

    杜浒最初与此人接触,边说自己那边口食不好,上他这讨吃的,顺便送上银财,因此勾搭上。

    “今日却不是因为吃食,只是因为文天祥,又要寻死觅活,我说了不听,却只知道给你惹麻烦。”杜浒抱怨着坐下。

    刘千户眼睛一转,走到旁边,坐下,道:“你不好动手,不如我去帮你教训他一顿,一个破烂读书的,还不怎么掰扯都行。”

    杜浒低头喝茶,眼中凶光一闪而逝,随后貌似气愤的放下把茶杯狠狠放在桌子上。

    “若只是寻死觅活,认他而去便是,却跟我说什么家里钱银无数,要我帮他买条命去,哼哼,贱命一条,值什么钱。”

    刘千户眼中贪婪之色尽显,却装作满不在乎的问道:“他家钱银很多?”

    杜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仿佛不在意,却又高挑着声音说道:“声妓满堂,金床银窗,没钱怎么买来一个丞相。”

    “丞相也能买?”刘千户大吃一惊,问道。

    “只要有钱,大宋什么不能买,让他来蒙元,不就是因为他有钱么,想着买个和平,谁想蒙元跟金、辽不同,不吃这一套。”杜浒道。

    刘千户眼睛滴溜溜的转,宋朝曾向金、辽纳贡称臣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这纳贡,不就是给钱么。

    “他的命,很值钱?”刘千户武将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知道文天祥的价值,故有此一问。

    “值什么钱,值钱的都是祈请使,他连个名头都没有,不过是骂的凶,估计到了大都,千刀万剐而已。”杜浒不满意的说道。

    “哦,难怪要买命,怕死啊。”刘千户仿佛明白了什么。

    “啪嗒。”

    杜浒把怀中的钱袋子拿出来摔在桌子上,力气很巧,黄金白银撒了一桌子,看的刘千户眼珠子没瞪出来。

    “就这点钱财,就要买命,说什么让我们几个兄弟护送他逃出去,必有厚谢,我岂是贪图钱财不顾恩义之辈,没答应他,立刻来刘兄弟这里,把事情告诉你。”说完,他气愤的喝茶,余光却瞧着刘千户。

    刘千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快速的把金银放在袋子里,狠狠的抓在手中。

    “必有厚谢,有多厚?”刘千户顾不得遮掩问道。

    “几套大宅,上百亩良田总会有的,他家有钱。”杜浒说道。

    说是这么说,他却知道,文天祥散尽家财支援国难,哪里有钱财可用,不过是谎言而已。

    “哦。”刘千户若有所思。

    杜浒并不扰乱他,只是安静喝茶,让刘千户自己内心争斗。

    刘千户的心有点乱,这一趟出来,他因胆小,寸功未立,论功行赏,没他什么事。

    回大都,押送使者跟他没关系,他只负责文天祥和一些物资,听了杜浒的话,这文天祥去大都也是个死囚命,不值钱。

    前前后后,真实一点功劳没有,如此,还不如狠心挣一笔。

    “若是假设,我是说假设啊。”

    刘千户极力掩护自己的贪婪,却不知更加暴漏无疑。

    “假设我放了他,他能给我多少?”

    杜浒心中一定,眼中却漏出惊讶,随后好似思索了一下,答道:“多少钱才有命重要,若不能榨干他,不如押到大都砍了。”

    刘千户一愣,没想到这杜浒平日里笑嘻嘻的,却是个很角色,比自己还贪。

    “那有多少?”刘千户急忙问道。

    “富可敌国。”杜浒肯定道。

    “这么多?”刘千户惊讶。

    “不多不多,大宋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不见北归带了多少财务,这只是一小部分,临安城里的钱财,够蒙元搬十年的。”杜浒嚣张的说道。

    刘千户点点头,他倒是听人说过,说临安钱财向大都搬运,够搬十余年的,看样子这杜浒,说的是真的。

    “那,倒不是不能放他一条生路。”刘千户轻声说道。

    “啊。”杜浒吓得杯子落在地上,站起来左右看,小声道“慎言慎言,要是被人听去,你我哪有活路。”

    “榨取钱财我不如你,领兵打仗你不如我,这军营里,我说了算。”刘千户说完,哈哈大笑。

    杜浒自然一连串的马屁拍劈头盖脸的向着刘千户的脸上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