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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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夏贵的抉择

    有时候,人活着比人死了还要痛苦一些。

    死了,万事皆休,功过盖棺定论,活着,便要在无尽的炼狱中经受折磨,饱受世事艰难。

    夏贵就处在磨难之中,几日来,茶不思、饭不想。

    每日里,思索自己的一生,他是满足的。

    年轻时候,他冲动任侠,因动武伤人被人在脸上刻双旗,因此被人称作夏旗儿。

    后因天赋异禀,可夜观落箭,被吕文德赏识提拔,入得军中。

    他以勇武敢战起家,也因此一路得到提拔,守过城、解过围,也曾于野地中与蒙元浪战。

    一路上升,靠的是军功,说话硬气,夏贵的脾气也火爆,直至咸淳五年(1269),73岁的夏贵终于觉得自己老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可以长年累月不知悔改,但当某一天,他突然顿悟——不管这个顿悟是好是坏——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一年,他任权荆潮安抚、制置大使,湖广总领、四川策应大使,知鄂州,一年忙碌后,他乞回黄州,度宗不允。

    度宗虽不允,但他觉得,从那一年后,自己再也没了敢战之心。

    一个战士,失去敢战之心,便仿佛失去了他的灵魂。

    咸淳九年(1273),就任淮西安抚、制置大使,兼知黄州时。

    十二月,阿术攻阳罗堡,他亲自率兵营救。

    然而,惊闻阿术已经渡江,一生戎马,从不惧战的他居然被剧烈的心跳吓得不敢上前。

    大惊之下,引麾下三百艘遁还,一路头也不敢回,便是观察敌军动向的斥候都不敢放。

    那一年,他七十七,对于那一年,他记得清晰,记得深刻。

    从此之后,他只想含孙弄儿,颐养天年。

    然而,世事从不让人消停,何况国事不靖之时。

    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以精兵七万人让孙虎臣指挥,驻扎在池州的丁家洲。

    他以战舰二千五百亘江中,贾似道为他殿后。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失利于湖北,此时心中满是恐惧。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步军前锋姜才刚刚交战,忽然有人说步军前锋遁逃,若是再早数年,他定然横舟而上,浪战不休。

    可惜,岁月不饶人,它让雄鹰失去了天空,让狮子失去了山林,也让夏贵失去了敢战的心。

    他再一次不战而退,向泸州奔逃。

    当时,宋朝已经穷途末路,即便他犯下如此错误,依然征他为枢密副,让他入朝,他左思右想,选择违旨不任。

    可能,从那时开始,就在想投降的事情吧?

    夏贵坐在寿春城头,迎着夕阳,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傻傻的想着。

    他的左手,拿着蒙元丞相伯颜的劝降书,他的右手,是赵昰写给他的书信。

    三个月前,赵昰第一封信送来,没多说什么,只是慰问之言。

    之后,平均每旬日一封,不是称赞他的功绩,就是歌颂他的忠义。

    “名留青史、忠义两全”。

    “古之关羽、今之夏贵”。

    “楚国之屈灵均、汉朝之霍去病。”

    各种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历经世事的他又怎能不明白,这是赵昰怕他反水。

    人道七十古来稀,今年他已经八十岁整,家人想给他过寿,他拒绝了。

    伯颜数十万大军已经在临安城前,他哪有心情做这些事情。

    “老爷,您找我?”洪福从城墙边走来,问道。

    洪福,是他家僮,亦是他看着长大的,算是他义子,只是没有确立名分。

    如今的洪福已经是镇巢军统制,以作战稳重著称,是他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临安降了,官家成了瀛国公,大宋没了。”夏贵没有回答,只是自顾的说道。

    洪福望着满头白发的老爷,心中难免凄凉,从他懂事起就跟着老爷东奔西跑,见过老爷的勇武,也见过了老爷的懦弱。

    他不知从何时起,老爷变了,头发白了,脸上也满是褶皱,笑容少了,豪爽的言语变得低沉而缺乏感染力。

    像是行将就木的模样,让他感伤,也让他心痛。

    “老爷,您还在,李制置使还在,两淮便依旧属于大宋。”洪福有力的说道:“前几天传来益王的宣言,驱除鞑虏,恢复山河,如今大家都围绕在益王旗下,大宋没有完。”

    夏贵看了看右手的信件,心中略显激动,但也很快就平息了。

    “如今,蒙元招降我,益王盼我死守淮南西路,你怎么看?”他的目光无神,随意的打量着洪福。

    “死守,两淮互为掎角,阿术从去年十月围剿扬州,至今未见成效,可见他们并无更好的办法。”洪福激动的说道。

    夏贵点点头,目光开始有神,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不少,如今朝廷降了,很多人心动了,你要站住阵脚,不要被轻易左右。”夏贵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虽轻,但却带着一种威严,让洪福看到了当初的夏贵,忍不住泪眼婆娑。

    “是,老爷,洪福一定帮老爷镇住诸军。”洪福激动的说道。

    夏贵点点头,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跑上城头,这是他的孙子夏贻孙,他最喜欢的二子夏松的孩子。

    这孩子和他父亲长的很像,只是因为目睹父亲战死,性格变得怯弱,他因心疼孙儿,所以时时把他带在身边。

    看到孙儿,行将就木的老人仿佛活了过来,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笑着起身。

    “明日家宴,你也过来。”夏贵走之前对洪福说道。

    这样的家宴,洪福经常参加,他与夏贵的几个儿子关系都很好,尤其是夏贵第三子,可能因为年纪关系,两人来往最多,关系最好。

    第二天,洪福早早的来到夏府,熟门熟路的走向客厅。

    他来这里,是不需要禀报的,迎接他的是夏柏,也就是夏贵的第三子。

    “三哥,最近有什么事情么?怎么哭丧着脸?”洪福与他行礼后问道。

    平日里夏贵与他相熟,知道他这三哥最是没心没肺,怎么今日眉头紧皱,哭丧着脸。

    “难道老爷身体有恙?”洪福担心的问道。

    “没有,没有,父亲身体很好,他……他在客厅里等你。”夏柏眼中隐含泪光,慌张的说道。

    “可是老母亲身体有恙?”他又担心的问道。

    眼看三哥泪眼婆娑的样子,他是真的担心了,老母亲是他对夏贵夫人的称呼,夏贵夫人对他特别好,如母亲一般。

    “都好,都好,你……你进去便知道了。”夏柏以长袖遮住眼睛,掩面而泣,快步离开。

    洪福被三哥弄得云里雾里,却知道问不出什么,急忙快步走入客厅。

    一入客厅,便见到夏贵身着甲胄坐在当中,他疑惑的上前见礼,急切问道:“老爷,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我见三哥泣不成声,若有什么事情,您不要瞒我啊。”

    他心中还是觉得可能是老母亲重病,他们怕自己担心影响军心,所以不告诉自己。

    几句话间,洪福已经泪流满面,越发想起老母亲对他的疼爱。

    他无父无母被夏家收为家僮,因乖巧伶俐而被宠爱,夏贵像他父亲,夏贵的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别不是老母亲有事,老爷不可瞒我啊。”

    说着已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夏贵先是惊讶,随后眼中满是惭愧,双眼一红,热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在甲胄上。

    “孩子,我对不起你啊。”夏贵一样泣不成声。

    他年纪大了,心肠软了,更兼心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此时一哭,便收声不住,来到洪福身前,与他抱头痛哭。

    等两人哭过一阵,再抬头对视,却见对方皆是双眼红肿,夏贵已经瘫坐在地上,他终究年纪大了,一阵痛哭宣泄了心中苦闷,却也让身体有些疲惫。

    人在疲惫的时候,就会变得更加理智一些,大脑总会在这个时刻战胜没有热血的身体。

    “都进来吧。”夏贵起身回到座位上说道。

    洪福诧异,随后就见一队军士冲进来,把他按倒在地。

    要说他也是猛将,若想制住他,少不得要经过一场搏斗,可之前忧心老母亲,哭过一场身体疲惫,面对着突兀的变化又摸不清情况,所以轻易被制服。

    “老爷,这是怎么了?孩儿可是犯了什么错误?您说就是,孩儿能不遵守?”洪福叫喊着问道。

    “我欲投蒙元,你却要为大宋而战,你让老夫如何是好?”夏贵终于言出心中抉择,难得的身体轻松起来。

    “啊,原来老母亲无事。”洪福的脸上露出惊喜神色,顾不得身上被捆绑,高兴的跺脚:“无事便好,无事便好,真真是担心死我了。”

    夏贵见他纯孝模样,心中伤心,再次落泪。

    “老爷因何落泪?”洪福问道。

    “你可愿随我投降蒙元?”夏贵问。

    洪福用力摇头,道:“不可能的,此生不可能降蒙元的,老爷速速杀我,不做他想。”

    夏贵再次哭泣,道:“我儿忠义,似你二哥。”

    这二哥便是夏贻孙的父亲夏松,官至和州观察使,战死。

    “老爷认我为义子了?”洪福更加高兴,混不畏惧死亡,也不管身上被捆绑,惊喜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

    此情此景,只让夏贵泣不成声,亦让门外的夏柏哭的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