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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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孤城扬州

    德祐元年十月,蒙元丞相伯颜入临安,留元帅阿术驻扎镇江以阻淮南军,为其护住后路。

    阿术率军久攻扬州不下,于城外建筑工事,干脆把扬州围起来——外面的进不去,干脆里面的也别想出来。

    这就是阿术的性格,谁让他不舒服,他就让谁不自在。

    处于长期围困的扬州,很快就出现断粮,冬天,城中食物吃尽,开始有人因为外出寻食而饿死街上。

    时至如今,饥荒已经侵蚀到人们的灵魂之中,很多人不想饿死,干脆奔赴濠水自杀。

    每天在濠水自杀的,便有数百人,而步行死在去濠水的路上之人,则被街道旁双眼泛红的恶鬼分食。

    李庭芝如今也是枯瘦模样,他每天最爱的两件事一个是在城墙上看远处的阿术大军,还有一个就是看濠水边自杀的众人。

    他一直在思考,人既然有赴死之心,为何不能升华成勇猛与无畏呢?与其死在水中,为何不拿着刀剑杀向敌军呢?

    这个问题深深的困扰着他,让他在这个漫长而又冷酷的冬季坚挺的活了过来。

    对他来说,赴死很容易,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忠君爱国。

    但是,带着一城崇敬自己的人赴死,这压力就要时时刻刻煎熬着他,所以这个冬天,显得格外的漫长而又冷酷。

    抖抖手中的信,李庭芝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指在信上滑过。

    这是益王给他写的信,信是两个月前到的,内容很驳杂——那个时候的赵昰还没整理出什么计划。

    信中提到了他们可能面临的惨状,并且提到了一种叫做蔬菜大棚的在冬季种植粮食的方法。

    李庭芝抱着尝试的心态进行了种植,效果很好,只是还没有粮食产出。

    除了这些,信中提到他推举的夏贵,按照益王的说法:夏贵制置使恐晚节不保。

    初收到这封信,李庭芝觉得益王疯了,作为一个王爷,贸然联系守军大将也就算了,居然还狂妄的去评价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将。

    克洛阳的是谁?解寿春之围的是谁?援救高邮的是谁?怀远固守百余日的是谁?收复寿昌、涟水军、东海军、海州、大败元军于黄州的又是谁?

    夏贵的生平功绩写成竹简,比益王还沉、还高,这样荣誉跻身的老将军,岂是一位闲散王爷可以评论的?

    然而,随着死守扬州时内心的煎熬越来越严重,随着蔬菜大棚内的种子破土而出,他犹豫了。

    夏贵老将军也会投降么?

    然而夏贵老将军投不投降他还不知道,但临安投降了,就在前几天,说是小皇帝跪在临安城前,卑躬屈膝的乞活。

    想到这事,李庭芝又疑惑了,他望着眼前的濠水,望着忍不住饥饿跳入其中的扬州百姓,就是想不明白——活着就那么重要么?

    “知州,有朝廷旨意。”身着盔甲的姜才大步走上前来,打断了李庭芝的思索。

    与李庭芝不同,姜才身材魁梧,并未因为城中缺粮而瘦弱,这是李庭芝的命令——所有粮食优先军人。

    李庭芝起身,枯瘦的身体随风摇晃了一下才站住,姜才赶忙上前搀扶。

    “哈哈,显得有些老了。”李庭芝扶着姜才起身,开玩笑道。

    姜才暗暗抹泪,他一日不曾饿到,知州却一日不曾饱食。

    众人来到城墙上,只见阿术勒马站在一箭开外,身边跟着一些身着宋官服的奉使。

    “太后和官家,有什么旨意么?”李庭芝有气无力的喊道。

    “你们大宋官家已经被我们大汗封了瀛国公,你这个叫法不对。”阿术不等奉使说话,自己先说道。

    李庭芝远远看了他一眼,站在城上连连摆动手臂,宽大的衣袖仿佛在扫除一只扰人的苍蝇。

    “李庭芝,你敢辱我。”阿术怒吼,连连挥舞手中长枪,一双鹰眼狠狠的望着城墙上的李庭芝。

    李庭芝还是不回话,只是轻挥衣袖。

    “元帅,还是让我等宣布太后旨意吧。”奉旨使说道。

    “宣。”阿术怒喝。

    “太后旨意,蒙元仁义之军,责令李庭芝弃城投降,不得有误。”

    旨意很短,显然太后和瀛国公没有什么更多的话想说。

    “我奉诏令守城,却没有听过奉诏令投降的,你回去吧,再向前,便射杀你。”李庭芝在城上回道。

    姜才在一旁拿出弓箭,只要奉旨使上前一步,就行射杀。

    “元帅,逆贼不听诏书。”奉旨使说道。

    阿术怒不可揭,恨不得一枪杀了奉旨使,强行压下心中怒火。

    “李庭芝,你们太皇太后、瀛国公都投降了,你还要顽抗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看着满城人易子而食么?”阿术怒吼。

    李庭芝懒得回话,或者说没有力气回话,再次挥动衣袖。

    他瘦弱的身躯穿在宽大的衣袍中,仿佛竹竿支撑着衣服,活像春天田野中的稻草人。

    军士们都一脸崇拜的望着他,这是扬州城的军心所在,亦是扬州城的民心所在。

    “知州,有益王书信。”不远处许文德跑上城墙说道。

    李庭芝接过书信,就在城头看起来。

    书信很长,文字絮絮叨叨,即有关心,也有对军国大事的咨询,最后是对他们南行近况的一些描述。

    在最结尾处,才出现赵昰自己的一些想法。

    想法是关于淮东去留问题,信中假设淮西投降,则淮东一地将与现有朝廷隔离,因蒙元有刘整组建的水军,因此水路不能通畅,如此扬州将成为孤地。

    赵昰建议,在夏贵没有投降前,李庭芝带着有限的生力军南撤,左丞相的位置赵昰虚席以待。

    若李庭芝不想南撤,赵昰会尽量运送物资给扬州,只不过水路不通畅,怕产生资敌效果,因此即便运送也不会多。

    赵昰再三劝说李庭芝南撤,并带上家人,因为短时间内,赵昰的目标是在南方站住阵脚,北攻的时间,会在很久以后。

    在最后,赵昰又千叮万嘱,若撤退,一定要徐徐图之,防止最后时刻有人投敌,为南撤生力军带来不可估量的打击。

    信的末尾,附着一行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李庭芝自从得知朝廷投降,二王出逃后便对赵昰越发信任,可看到这封信依然不能让他决定放弃扬州。

    直至最后这句话出现眼前,给他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只觉得字字精辟,确实比自己这般死守更有价值和意义。

    “阿术,我早晚取你项上人头。”李庭芝吼了一声,仿佛又花光了所有力气,对着姜才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两人来到城楼中,李庭芝挥手让其他人退出去,只留下姜才,便把信件交给姜才。

    姜才细细品读,越看眼睛越亮,最后兴奋道:“天佑大宋,益王九岁便有如此能力、见识,实乃圣明无双,复国有望。”

    李庭芝点点头,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慨,之前只觉得一死以谢天下便足以,如今,思想有些转变了。

    “知州的意思,是南下?”姜才跟随李庭芝日久,倒是能揣摩李庭芝的心思。

    这其中,最后那句话也确实打动了他。

    他是宿将,跟蒙元野地浪战斗都不怕,如今却被困在扬州,眼看要活活饿死,如此不如存人失地。

    “看夏贵,夏贵如果不投,我们死守,夏贵如果投降,立刻撤退。”李庭芝说着,叹息一声,道:“如果夏贵投降,是我误国啊。”

    夏贵是他推荐出任淮西制置使,如果夏贵投敌,确实难辞其咎。

    “知州不必如此,先不说夏贵老将军尚未投敌,便是投敌,又有谁猜得到?只能说大宋国祚确实让人看不到希望了。”

    姜才说完,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件,神色好了一些。

    “可能益王也去信给夏贵老将军,到时候,即便他本想投敌,也不投敌了呢。”

    李庭芝洒然一笑,道:“你是将才,政治你不懂,凡是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其他不说,意志坚定是其必不可少的素质,夏贵若不想投敌也就算了,若他有了念想,必然坚定不移,非益王可左右。”

    投降和死守之间的区别远远大于李庭芝的死守和撤退,前者是在忠诚和叛徒之间的选择,后者只是战略战术上的调整,不可类比。

    “你先准备一下吧,若真撤退,总不能让益王预判的事情发生。”李庭芝道。

    益王预判事情都很准,这一次他预判如果撤退,很可能有人投降,因此需要注意。

    “末将愿代守扬州城,知州撤退便是,我这里绝无纰漏。”姜才道。

    李庭芝立刻摇头,道:“你有野地浪战之能,守城吃亏了,还是让许文德来吧。”

    许文德、苗再成是他军中左膀右臂,只可惜去年苗再成与文天祥一起守真州时英勇就义,如今右臂已断,只剩左膀。

    “好的,只是不知如何安排,才能让他们安全。”姜才担心的说道。

    李庭芝一笑,道:“此事简单,从今日起,让他和一部分人跟百姓吃食一样,月余便骨瘦如柴,等我们撤退,他们守一波,然后他们躲在百姓之中便好。”

    姜才双眼一亮,佩服的拱手领命,下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