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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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读书有什么用

    夜晚的森林比平原显得阴森恐怖的多,张大雄从帐篷中转出来,被夜晚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帐篷还是他昨日从军需官那抢来的,据说是他们从前面流亡小朝廷那抢的,很可能是贵人的帐篷,他是老粗,看不出这么多道道,只知道今日住的比昨日舒服就行。

    他这人脑子简单,但不证明他傻,傻子才不能当上都头呢,他心中有时会愤恨的想。

    他讨厌别人把自己当傻子,比如说那个苏三就把自己当傻子糊弄,趁着昨日喝酒,还跟自己说什么蒙元终究是外族,抢完早晚要走,让自己赶紧投降益王,免得将来成了叛军。

    呸,要不是为了继续曾他点酒菜,你看我张大雄不拿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的出来,蒙元那边都有皇帝了,怎么可能抢完又跑呢,再说了,跟着范大将军这么多年,虽然胜仗没打过,可混吃混喝哪样差了?

    胡思乱想着,不由的想到这几日的遭遇,在这森林里追着这些兔子可有十五六天了,这一次大将军也是下了死命,一定要打出个样来,十几年了,就没见大将军这么认真打过仗。

    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过去,他快步走到一棵树旁,解开裤子拿出自己的二两肉,阀门打开,尿水倾泻。

    “噗。”

    匕首入肉的声音,尿水断了,张大雄挣扎抓向后背,却怎么也不能摸到扎在后背上的匕首,他想喊,可那匕首仿佛从后面穿刺了他的嗓子,让他提不起气息。

    ‘谁,谁杀了我?为什么杀我?’

    脑袋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没了,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头,然而终究不会有人给他答案。

    “三哥,我去把里面的几个也料理了。”

    月光下,一人手持匕首抵在死掉的张大雄后背上,他身边的人向他说道。

    “不必节外生枝,今天若不一口气多处理几个,明天就没机会了,走,去下一个营地。”

    一行人低声应下,借着月光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在更远处的大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处大营距离交战地点有点远,算是范文虎军队中最靠后的位置,被他安排在这里的队伍,多数都是他的嫡系,舍不得耗死在山林中的队伍。

    营寨内,大帐中推杯换盏,众将喝的不亦乐乎,其中不乏其他营寨的军正,具是被范文虎最亲近的军正请来玩乐。

    若是其他军队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很怪异,但范文虎的军队,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比这荒唐离谱的事情,他们做的多了。

    咸淳八年三月,樊城外城被元军攻破,宋军退守内城。贾似道遣范文虎前往支援,范大将军当即应下,然后“日携美妾,走马击球军中为乐”,好好的一次支援,让范大将军活活改成携美春游。

    类似这样不靠谱的事情太多太多,范大将军的人早已见怪不怪,这一次携两厢军队大举进攻南宋流亡小朝廷,若不是为了拿点功勋,加之伯颜亲自叮嘱,范大将军都不想进树林。

    当然,即便进来了他也没上前线指挥,只是在中军处休息,而后军这边,更都是他的嫡系,每日饮酒为乐,没人看管。

    众人推杯换盏,其中一个军正却总一脸严肃,只是应酬般的举杯,酒水放在嘴边却一点不喝。

    此人名叫甘俊,是范文虎手下的异类,二十七岁的他以治军严整、克己死板出名,因为是受范文虎提拔上来的,所以属于范文虎的嫡系,可惜他的性格,注定不能与范文虎其他嫡系打成一团。

    此时饭菜正酣,他却一点心情没有,草草应付几句,便推脱军营有事转身离开,众人自然笑着送他离去,没办法,大家虽然嫌这人脾气臭,可硬仗、狠仗还要指望人家,无论背后怎么编排,明面上总要留些颜面。

    甘俊能在二十七岁做到统领三千大军的军正,靠的可不只是范文虎的器重,还有他敢打敢拼的硬实力。

    他本是个落第秀才,因家贫生出放弃学业的想法,后因国难当头,干脆就弃文从武,不成想一从军才发现,自己天赋不在舞文弄墨之上,而在金戈铁马之间,无论训练、行军还是打仗,无不信手捏来。

    被范文虎看中,是因为五年前范文虎与阿术在湍滩的那场战役,此战范文虎大败,手下统治朱胜等一百多名将令被俘,范文虎自己也差点陷入敌营,当时便是甘俊斜刺里杀出来,救出了范文虎。

    从这之后,范文虎对他感恩戴德,开始提携,可那场战役后不到两个月范文虎率十万大军进鹿门,范大将军饭桶本色再次显现,被敌人用计吓得弃掉旗鼓,连夜奔逃。

    那一站打的甘俊窝囊,窝囊的恨不得捅死一直把自己带在身边的范大将军,可就是这样的失败,范大将军啥事没有,降一级,出知安庆府,并且,把恨他要死的甘俊也带走了。

    这期间甘俊不是没想过一走了之,更不是没想过调任队伍,可他跟在范大将军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范大将军的背景,他可是权相贾似道的乘龙快婿啊。

    就在他犹豫徘徊之间,范大将军很坚定且没有一丝迟疑的献出了安庆府,好家伙,甘俊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人家范大将军是‘小人造反,一天到晚’。

    就这样,悲剧的甘俊一路被范大将军裹夹着走向深渊,回头一望,不见来路。

    “军正,要我说,咱们就听那苏三的,反了得了。”出得大帐,甘俊的亲军上来见他脸色不悦,其中一人便上前说道。

    “禁声。”说话的是甘俊的亲卫长甘卓“这等事情自然由军正做主,不是由你们分说的。”

    甘卓这话听起来是批评,可却总带着赞同造反的味道,搞得甘俊不由的多望了他两眼,心中怀疑那亲卫的话是不是他教唆的。

    不过这些人的想法他也理解,当初拉着大家出来的时候,说的是国难当头、弃文从武,可如今到好,弃文从武弃过了头,直接弃国投敌。

    一行人出了辕门,向着自己营地前行,突然路边草丛中传来动静,这要是其他队伍多数不会在意,可甘俊治军严谨,当下便有亲卫上前问道:“口令,蒙元。”

    “壮哉。”草丛里传出回答,声音有气无力。

    “躲在草丛里偷偷摸摸干什么?出来。”甘卓走上前,手放在腰间的长刀上。

    “甘卓,不是我不想出来,兄弟这伤太重,走不动了。”

    草丛里传来声音,甘卓听了一愣,上前扒开草丛一看,惊讶的叫到:“苏三,你怎么了?”

    此时甘俊也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草丛中的苏三,对左右道:“注意防范,看看有没有人跟过来,如果有,尽量解决,顺便清理一下苏三留下来的痕迹,上来两个人,把苏三带回军营再说。”

    草丛里传来苏三的声音:“甘军正大恩,苏三先谢过了。”

    甘俊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的更深,让他三十不到的青年,看起来已像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一路无话,回到甘俊营地,立刻有军医处理苏三身上伤势,等处理完,其他人离开,军帐中只有甘俊和苏三。

    “你的伤势,熬不过今晚。”甘俊道。

    “晓得,晓得。”苏三不怎么介意,笑着说道。

    “你们动手了?”甘俊问道。

    “就知道瞒不过甘军正,动手了,我这一路干掉了七个都头,四个什长,后来被一个起夜的小兵瞧见了,妈的,兄弟们都死光了,就我老哥一个逃出来了。”苏三脸上看不到悲切,只能看到快意和兴奋,这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这是手刃仇敌的兴奋。

    “不敢向前逃,那边打着仗,可比后边警觉多了,本想着从这里撤出去,可是身体抗不住了。”苏三笑道。

    甘俊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甘军正救我,便是心系我宋朝,为何不干脆反出蒙元。”苏三问道。

    “跟你说过了,我这手粘过自己人的血,洗不掉。”甘俊道。

    “我看不是,军正一路走来,可不曾在对宋的战事中展现出对蒙元的凶狠。”苏三肯定的说道。

    甘俊摇头,不被苏三言语打动,道:“世道变了,我总要为自己,为家人,为身边的兄弟们想一想,保家卫国,不是热血上涌喊上一嗓子就上的,谁没有妻儿老小的,人不能太自私。”

    “甘军正这话是正理,若不是我苏三一家被蒙元屠了,谁他妈狗娘养的干这事,拼死拼活不说,还他妈日夜心惊胆战的,今日杀个痛快,解脱了。”苏三道。

    “解脱就好,执念要不得。”甘俊说着,起身准备离开军帐。

    “甘军正,您读过书,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么?”苏三突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口中说道。

    甘俊停下脚步按住他,道:“你说。”

    “甘军正,我儿子叫虎头,他还活着时候,我就一直想让他读书,因为就是觉得读书有出息啊,可以考状元,可以当大官,可以为民做主”

    苏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眼神也有些涣散,这么一大段话,好像要耗尽他的生命,甘俊不得不低下头俯在他的嘴边。

    “那时候,我儿子就经常问我一个问题,我一直答不上来,我想问问您,如果您能告诉我,到了下面,我也好回答他。”

    “你说,我尽力。”甘俊低声道。

    “他问我,问我,读书,有什么用?”

    话落,苏三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倒在了床上,唯独留下油灯陪着甘俊沉默。

    这一夜甘俊是怎么熬过来的,没人知道,直到第一缕阳光破晓,甘俊仿佛才苏醒过来,他起身来到已经死去的苏三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这句回答,无人知道,后人对此有无尽的猜想,但对与错,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