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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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四章

何花从朝鲜慰问演出回来,学校也开学了。她去学校前,胖嫂到家里给她送行。千嘱咐万叮咛,让她每个礼拜天都回家看看。胖嫂说:学校离司令部不远,马司令又有专车接送,不用你跑路。你是有家的人了,心里得时时刻刻想着这个家,想着家里的男人。

说着,胖嫂向外屋看了一眼。马司令就在外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等着给新媳妇送行。胖嫂拉着何花的手来到外屋,像亲娘送三天回门的出嫁闺女。外屋沙发上,何花的行李马司令已经给准备好。那些行李全都装在一个“玻璃丝”结成的网兜里,装着脸盆、毛巾、牙具、笔记本,还有几件替换的内衣,简简单单。

马司令在外屋接电话,不知对方是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让他高兴得哈哈大笑,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这新媳妇会炒菜,她当过炊事员,跟胖嫂学过手艺。哪天你小子过来,让她炒几个菜,咱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马司令看见何花和胖嫂出来了,跟对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挂断了电话。可是他一看见何花那满脸的乌云,就马上拉长了脸,双手朝后倒背,眼睛看着正前方,还吭吭干咳了几声,表示他的存在和威严。

胖嫂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网兜往马司令手里一塞,推了他一把,嗔怪地说:你新媳妇要出门了,你有啥话赶紧说,我在门口等着。说完就向外走。何花紧走几步追上她,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低着头站到她身后。胖嫂看了一眼沉着脸的马司令,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何花俊秀的脸蛋问:小妹子,没啥可说的?

何花点点头。

胖嫂看着马司令,对何花,也是对马司令说:也是,这都是两口子了,有啥话床头上说,当着我一外人说出来多难堪呀!说着,给马司令使眼色,意思让马司令在前边走。

马司令迈出的步子特别大,三步两步就走到门口的台阶上。两个站岗的士兵赶忙立正敬礼。马司令突然心血**,把网兜放在地上,立正站好,挥起右手,用宏亮的嗓门喊道:“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

那两个战士跟着马司令唱起来。虽然只有三个男人合唱,但声音整齐、宏亮,**飞扬。何花听了这首每个战士都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歌,内心产生震撼和共鸣,心里跟着唱,不知不觉地也立正了。胖嫂虽然看上去很严肃,眼睛、眉毛却在笑。听到“一切行动听指挥”时,她轻轻地捅了何花一下。何花明白胖嫂的意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马司令并没有派车送何花,而是胖嫂背着马司令,让狗蛋私下给安排的车。这事马司令不知道,何花也不知道。马司令知道后,把狗蛋狠狠地骂了一通:你小子胆大包天啊!敢动用我的名义私人用公车。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就卷铺盖滚蛋!但是,马司令没骂胖嫂,也不在胖嫂面前提这件事。

马司令说是送新媳妇,到门口的台阶上就与何花分别了。本来,何花想着赶快离开那个被称为自己家的房子,一开始头也没回。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一只脚踏空,差点儿摔倒,身子倾斜时正巧回头,自然地往后看了一眼。她看见高高大大的马司令,那个已经是自己男人的马司令,睫毛上有两滴金子般发光的东西。马司令发现何花回头时,赶忙转过身。何花又发现马司令的肩膀有点儿抖,她的心砰然一动,想着,老马对我动了真情。

何花新婚后去学校的第一个礼拜六晚上,马司令一会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机,一会儿走到门外的台阶上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第二天上午,马司令有事外出,专门把胖嫂叫家来说:给你,这是家里的钥匙,中午你给做做饭,何花喜欢吃啥你最了解,看着做吧!

胖嫂问:烧猪蹄是等何花回来做还是我先做?

马司令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成!

马司令中午回来时,一上台阶还没进门,就亮嗓子大喊着:新媳妇,我的新媳妇回来了?

胖嫂已经做好饭,在沙发上打盹。马司令没看见何花,又钻到里屋看了看,出来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高兴地推了胖嫂一把说:哎,哎,不是请你来睡觉的!你兄弟媳妇咋没回来?

胖嫂睁开睡意矇眬的眼睛看了马司令一眼,哎呦妈呀,司令的脸红得火烧火燎,像喝了二斤半烧酒,眼睛瞪得比牛蛋还大!她忙说:没回来?这个死丫头,恼火!我一再嘱咐她,一个礼拜回来一趟,咋就不听话呢?

第二个礼拜天,何花还是没回家。马司令正巧要下部队视察,也没有回来,他打了几次电话,家中电话没人接。他不放心,又把电话打到胖嫂那儿说:你到家里看看,你兄弟媳妇回没回来。你告诉她一声,我有任务回不去。

胖嫂一开始没敢说何花没回来。过了一个小时,马司令又打电话过来,张口就问:给我新媳妇说过了吗?

胖嫂只好说:何花她没回来。可能是学校那边……

马司令没等胖嫂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三个礼拜天,马司令一早就起来等,几次摸起电话想给学校打电话,拿起来后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给狗蛋打了个电话:狗蛋,你小子跑步来见我。

狗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找了辆自行车骑着赶过来。他听马司令说何花两个礼拜没回来,也觉得不正常,不应该。马司令让狗蛋去学校接何花,他说:要是不愿意回来,你给老子把她绑回来!

狗蛋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马司令冲他一拍桌子:滚!

何花很快回来了,当然不用绑,是狗蛋用自行车把她驮回来的。

马司令一见何花,他不动声色,尽力保持平静,在何花面前嘻嘻哈哈地说:新媳妇你心真狠,两个礼拜不回家见我。

何花没好气地说,你好意思怪我?我去朝鲜那么多天,功课拉下了,不努力怎么补回来。你不是说要我努力学习,不许掉队吗?我基础差,得利用一切时间学习,不加油能不掉队?我这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马司令无言答对,只好挠挠头皮笑道:有理、有理,吃饭、吃饭!

何花低着头吃饭,她心里还在反复演唱在校学习的一首新曲子。算起来,何花已经有二十天没回家,甚至没有和新婚的丈夫通一个电话。不是故意,也不是粗心,是她实实在在还没有把这个家安在心里边。家,不仅是一栋房子,也不仅是几个延续血缘关系的组成人员,而是心灵的港湾。

马司令问:在学校吃得怎么样?

何花头也没抬,应付道:我就要吃饱了。

马司令嘿嘿一笑:慢点,别噎着。

马司令又问:新媳妇,学校有没有洗澡的地方?

何花没在意,她的心思还在那首新曲子上。

她的这种态度让马司令很不高兴。司令喊了一声:新媳妇,何花同志!

何花咕噜一声站起来,两腿立正,向马司令敬了个礼:首长,请指示!

马司令想笑,眼皮朝上翻了翻没笑出来,“啪”地扔下筷子,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返回身戴帽子、扎腰带、换皮鞋。何花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得罪了马司令——一个她十分敬重的男人。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门被重重地关上,马司令有力的脚步声消失,她才心事沉重地坐下。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她和他的结婚照片。她知道,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承认,那个肩膀挨着她的肩膀,头挨着她的头,咧着大嘴开心傻笑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过去,他是她的上级,她得服从他;现在,他还是她的上级,又是她的丈夫,她还得服从他。这也许就是命,是一个叫何花的女人的命。她有点害怕了。马司令的脾气她了解,弄不好到组织那里告她一状,组织上给她个处分也不是没可能。她赶忙给胖嫂打电话。这个时候,只有胖嫂能说动他。可是胖嫂那边没人接电话。胖嫂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家里没人接电话她肯定不在家。

何花想跑去找胖嫂,她正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忽然看到马司令在院子里骑马。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出现了幻觉,上次马司令教祁小丽骑马的刺眼的一幕又在重演。不光是刺眼,她的心也被刺疼了。她在心里骂着祁小丽:小妖精!骚情!那是我男人!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马司令看见她,问:怎么,我的新媳妇想出去?要不要我骑马送送你?

何花赌气说:不稀罕,你想送谁就去送谁!说着,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马司令下了马,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说:哎哟我的娘唻,脸皮有点发烫,是上火还是……

何花“哇”地哭出了声,趴在门框上的身子不住**。马司令犹豫了一下,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我的新媳妇哎,听你哭我心就疼。何花转过身,也紧紧搂住了马司令。何花就在这一刻猛然发现,自己还是爱马司令的,也许敬畏的成分远远大于爱,但毕竟有了爱。

那天晚上,何花和马司令**时配合得相当默契,几近完美无缺。马司令从她身上下来后,她还恋恋不舍地抱着他。

从那以后,每个礼拜六下午放学后,何花都回家和马司令一起度周末。他们家原来有组织上分配的公务员,马司令不要,说是浪费一个兵。他平日一天三顿在食堂里吃,到了周末就让胖嫂过来帮忙做饭烧菜。胖嫂也乐于和他们夫妇一起过周末,像是他们家的一名成员。

何花每个周末回家,到家也想练歌,可是家中什么伴奏的乐器也没有。祁小丽建议她买一台手风琴,边演奏边唱。她一打听,手风琴的价格并不高,她和马司令两个人三个月的津贴就够买一台了。她给马司令说了,马司令不反对,让她找胖嫂说。何花不满地说,胖嫂又不是咱家的会计管咱家的钱,我给她说,她还以为问她借钱呢!

马司令说:你还是得给她说。

何花问:为什么呀?

马司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笑罢说是到司令部看个文件,匆忙走了。

正好,胖嫂就在自家厨房里做饭,何花就找胖嫂说了。胖嫂听何花一说,马上放下手中切菜的刀,愣怔地盯着她问:一定要买吗

何花点点头说:我得用。

胖嫂又问了一句:一定要买吗?

何花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反问:胖嫂,他的津贴费在你那儿啊?

胖嫂点了点头,说:马司令压根儿就没有多少钱。

何花很不高兴,阴沉着脸说:胖嫂你说清楚,他的津贴费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是他媳妇!

胖嫂摸起菜刀,拍了拍案子,吼道:何花你别以为你当了司令的媳妇又上了学,就有啥了不起。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何花,跟我当过烧火丫头的何花!

何花又气又急,呜呜地哭着跑进卧室,背起自己的军用书包就要走。胖嫂在门口拦住了何花,把真相向她和盘托出。

原来,马司令在战争中失去许多战友。这些战友中,有几个在新中国成立后,马司令通过各种渠道和他们家人联系上了。有的家中父母双亲还在,有的家中有妻子儿女,因为种种原因,生活都过得拮据。马司令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亲自办这事,就安排胖嫂,每月把自己的津贴费拿出三分之二,分成几份,给这几家烈属寄去。

何花听了,还是不高兴,她心想,马司令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不是他一个人的战友,也是我何花的战友。他不告诉我,就是没把我当一家人,当亲人!何花觉得刚才那样对胖嫂很不冷静,就解释道:胖嫂,我不是针对你,我是怨他不给我说清楚。咱俩是误会。其实,我也给我的第一个老师、在朝鲜战场牺牲的苏波的老母亲汇款。你看,我学习也忙,干脆,这事,以后你也帮我办了吧。我这就先谢谢你了!

何花说着眼泪就掉下来。苏波是她心中的榜样。在她心目中,苏波是一个真正的文工团员,文化工作者,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在赴朝的旅途中以及到了朝鲜以后工作的间隙,苏波和她谈了不少人生的体会,做人的道理。苏波对她说过,像马司令这样打了半辈子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最懂得珍惜生命、爱情、家庭……就在即将离开朝鲜的前一天,苏波听说有一个设在山上的哨所只有两个战士。她坚持要到哨所去给那两个战士演唱。在下山返回的途中,因为下了大雨,她不幸从狭窄、陡峻的小道上滚落峡谷中牺牲了。何花得知这一消息,难过地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吃一顿饱饭。

胖嫂是麦秸火脾气,来得猛,熄得快。她又用切菜刀一拍案板笑道:你这个鬼丫头,刚才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你!

何花赶快调和气氛,笑着拉胖嫂的手说:剁吧,剁了你兄弟媳妇,你兄弟一枪崩了你!

胖嫂对何花说:你和马司令在部队上吃供给,津贴费本来就没多少,接济那些烈属用掉了一多半,哪有钱买手风琴!胖嫂怕何花难过,劝道:何花,别急,咱今天不买明天买,明天不买后天买,总一天能买上。

何花笑了笑说:那是,日子总是越过越好。

胖嫂临走嘱咐:记住,不准和马司令生气。

马司令回家后,什么也不说,自己烧好洗脚水,认真地烫脚。马司令不像有的男人不爱洗脚,让老婆逼着洗,不洗不让上床。马司令是过去行军打仗养成的好习惯,他每天都要用热水烫脚,而且,一洗就是半个钟头,不紧不慢,不厌其烦,搞得何花心里不舒服。

何花等着马司令开口说话,可老马只顾专心致志地洗脚,金口就是不开。

无奈,何花只好冷着脸说,胖嫂讲了,没有买手风琴的钱。

马司令尴尬地一笑说,那等有钱了再买。

何花阴沉着脸说:手风琴可以不买,不过我对你有意见!

马司令一扬剑眉,笑道,哦?有意见?提吧,我欢迎!

何花说,你要是把我当老婆,就不该把家里的事瞒着我。何花我不是小心眼的人。你以为就你给牺牲的战友家寄钱?我也在这样干!

马司令大嘴一张,惊喜道,真的?那你也犯错误,瞒我了。小坏蛋,看我不整死你!他说着,也顾不得擦脚,猛虎捕食般抱着何花就滚在了大**。

何花急喊:灯!灯……

马司令一边大张虎嘴亲何花,一边跷起长腿,用还滴着水的脚丫子夹住电灯开关吊线,跩灭了灯。灯光走了,喘息呻吟声来了……

快要毕业了,何花要及早准备她的毕业作品。她想请金浪老师辅导。金浪很看重这个有才华的学生,也愿意尽心辅导。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有出息呢!教学工作紧张,辅导只能在课余时间进行。

这天晚上,何花又请金老师在琴房辅导,这师生俩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忽然,童灵闯进来,气势汹汹地指着何花的鼻子说:哎,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规矩点,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忌讳,别人还忌讳呢!你自爱一点好不好?

金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童灵吼道:你是学生还是泼妇?出去!

何花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的羞辱,当即倒在地上。童灵吓着了,急忙跑回宿舍。祁小丽看到何花的床一直空着,很不放心,她刚出宿舍,就碰到童灵急匆匆回来,忙问:见何花了吗?

童灵喘着气说:何花病了……在……琴房……

祁小丽一听,赶紧往琴房跑,半路上正碰见金浪背着何花去学校医务室。祁小丽慌忙跟着去。

其实,何花是患了重感冒,发高烧,加上童灵恶言恶语的刺激,两股子火攻心,才一下子犯病。到医务室一检查,医生吓得脸都白了,说是有事只给校长说。

医生告诉校长,何花这个女学生怀孕了。学校只有校长知道何花是马司令的媳妇,他不敢怠慢,给狗蛋挂了电话。狗蛋没向马司令请示,急忙和胖嫂一起到学校把何花往医院送。路上,何花骂狗蛋和胖嫂:你们多管闲事!我现在是最关键时刻,你们这样一折腾,我的身份暴露了,还影响我的毕业成绩!

胖嫂嗔怪:是毕业成绩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何花这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虽然是第一次怀孕,但作为女人,也深深懂得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不再嚷不再闹,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胖嫂理解她的心情,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从当上管食堂的主任,胖嫂就不再用袖子擦眼泪,平时身上带着手绢。不过,何花还是几次提醒她:你那手绢要隔两天用肥皂洗一洗,别过三个月就跟抹布差不多了。胖嫂一边给何花擦泪,一边安慰她: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唱歌还不是照样唱?我听人家说,孩子在娘肚子里就听歌,保证又漂亮又聪明。说不定,你生的这个孩子又像他爸那样会骑马,又像你那样会唱歌。骑着马唱着歌,那多带劲啊!

何花被胖嫂说笑了。

马司令闻讯赶到医院时,人在走廊里就大声叫着:新媳妇我来看儿子了!

何花只在医院观察室待半天就要回学校,学习紧张啊!可马司令坚决不干,一定要把新媳妇接回家休养几天,他嚷嚷着:不能亏了我的新媳妇!不能亏了我的儿子!回到家,马司令下决心一定陪新媳妇好好待两天。

马司令说到做到,一到家,他让何花乖乖躺到大**,他就坐在旁边,一会儿问新媳妇渴不渴饿不饿,一会儿问新媳妇热不热冷不冷,真是无微不至,关心到脚趾盖头发梢。

何花很少说话,马司令就自己说:哎,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官还是兵,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要是自己的男人想着别个的女人,要是自己的老婆想着别个男人的影子,要是自己的老婆趴在别个男人的背上,那,这个人的心说不定要碎掉……

何花躺在**,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她心想:眼前这个男人,一向是炮筒子脾气,说话竹筒倒豆子,今天拐弯抹角的,真有耐心,用心良苦。也许,是我这个小女子改造了他,他也改造了我。马司令的话里有话,何花完全明白。她想不到,自己随意的言行,会让这个钢骨铁筋的汉子心碎!何花的心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检点自己。

何花说,老马,忙你的去吧,我没事了。

马司令说,我说过,这次我一定好好陪你两天,肯定要陪!他的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是上头有事找他。马司令放下电话,走到何花身边,无奈地挠挠头笑着说,你看,这,这……

何花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没事。

马司令走了,何花也走了。何花回到学校宿舍,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童灵看到何花,她不好意思照面,躲了出去。

祁小丽看到何花,惊呼起来:哎呦何花,你不要命啦?为啥不老实待在医院里?

何花见屋里没有别人,就冷着脸子说:祁小丽,咱俩是好朋友吗?

祁小丽说:那当然了,咱们一直是好朋友。

何花说:好朋友?我看是敌人!

祁小丽吃惊道:何花你怎么这样说?我哪里惹着你啦?

何花说:我是把你当朋友,可你却心怀鬼胎,搞阴谋诡计!咱们一到学校你就要和我睡上下铺,你是为了监视我!你两次故意和马司令演骑马的戏,那是为了刺激我!给马司令写求爱信的,也是你去演戏吧?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过爱男人影子的混话,可是,马司令却知道了!只有一个人看到金浪背着我去学校医务室,那个人就是你,可这事马司令也知道了!祁小丽,你还有什么解释的吗?你这个特务!

祁小丽听何花说完,一直沉默不语。何花厉声道:特务分子祁小丽!你要老实交代!

祁小丽好半天才说:何花你不要说话这么难听,什么特务?我承认,你的怀疑都对,但是这些都是胖嫂一手安排的。胖嫂知道咱俩好,就让我干这事。我问她,是不是马司令的意思,她说马司令不知道,她说她就是关心你,为了你和马司令好,怕你在学校出事情,才这样。我也是觉得,咱俩是好朋友,才想着关心你,帮助你。何花你好好想一想,我这样做,伤害你了吗?

何花说:你是没有害我,但是你伤了我的心!我以后还敢对你说心里话吗?

祁小丽长叹一声,伤感地说:唉!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好心没好报。何花,我对不起你……不过,给马司令写信不

是演戏,是真的。我崇敬英雄崇拜英雄。我也不是看上马司令的官位,是看上他的英雄豪气!

何花的心砰然一声,随口说道:那英雄是我男人!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笑了。

何花的毕业作品得到了好成绩。学业刚完成,何花就临产了,生了个胖小子。马司令高兴得全身每个毛孔都笑。他说:给孩子取名“东东”吧。新媳妇你再给我生一个小子就叫“北北”。东北嘛!

何花说:我可不能保证再给你生一个!

马司令说,不行!必须生,再生一个、两个、三个……

满月那天,童灵来看何花,她先是祝贺,后是道歉,请何花原谅。何花真诚地笑道:同志间,免不了磕磕碰碰,越碰越黏糊。过去了就没事了,别放心上。

童灵一脸喜气地说:我和金浪已经登记结婚了。

何花说:好,祝福你们!金老师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你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帮助你在音乐的道路上越走越好。

童灵高兴得神采飞扬,不过,很快脸上就浮现出一片阴云。她说:还是你有眼光,找了个高干,吃的住的用的都比别人好。我和金浪连个房子也没有,得挤他那间又是办公又是宿舍里住。

何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别着急。

童灵刚走,学校声乐系年轻的女辅导员也来看何花。两个人聊一阵子闲话,辅导员抱起孩子想逗一下,没想到孩子和他爹的性格极为相似,一到生人的怀里就哇哇大哭,哭得十分响亮。正在客厅里的马司令立即冲进来,从女辅导员怀里夺下孩子,睁着大眼瞪着她说:干嘛,想抢我的孩子?

女辅导员闹了个大红脸,咕噜一句:粗野。站起来走了。

何花接过孩子,埋怨马司令:你看看你,把我的辅导员气跑了。人家回到学校一说何花有个粗野的丈夫,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马司令见何花生气了,就赔着笑脸说:新媳妇别生气,哪天我去学校约你的这个辅导员赔礼道歉可以吧?他的笑容中隐藏着一丝阴冷。说完,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由于国力过猛,木板床痛苦的吱吜一声。

这下轮到何花急了。她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了,这事我自己处理。

马司令没吱声,朝**仰着躺下去,眼睛望着天花板。何花爬到他的头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嗔怪地说,怎么,你还来真的了?

马司令拉过何花的手,轻轻地揉搓着,脸上像变戏法似的,先是冲她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又阴沉下来,想说什么也没说出口。

何花看出马司令有心事,而且与刚才的事无关,她想问,又忍住了。她是军人,懂得纪律,马司令不愿说或不想说的,她没有权力打听。于是,何花就说:你忙你的去,别在这烦我。

马司令亲了亲儿子,走到门外又转过头来,隔着窗户玻璃回头看了何花一眼。他的这一眼,让何花心惊肉跳。难道又要打仗,马司令要上前线了?但是,她的担心不在于此。作为一个军人,对战争的认识和理解远非一般人可比。真的战争发生了,作为军人,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上战场,军人的妻子必须全力支持。每一个英雄的背后都有一位理解他的亲人。何花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脱下军装,离开部队。

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人传说,军分区文工团要撤销,一部分并到大军区,一部分转业到地方。陈小妹来看她时,告诉她团里正在排名单,李协理员和廖团长等几个团领导天天晚上开会,一开就是半夜。见了团里的同志,他们不是躲着走,就是哼哼哈哈不正面回答问题。陈小妹有点嫉妒地说:有马司令撑腰,何花你的工作安排还不随你挑随你拣。

何花说:我没指望他为我工作的事说话。他压根儿不会替我说话。

不过,真的要何花离开部队,她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高兴。她对这队伍的感情,已经成了女儿对母亲的感情。她从没想过脱下军装,离开母亲的怀抱。真的到了让她离开部队那时,唯一的办法只有让马司令开口。

晚上,马司令回到家,见何花和胖嫂正在沙发上说悄悄话,他脱下皮鞋,蹑手蹑脚走到里屋,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然后回到客厅里。胖嫂主动坐到另一只沙发上,让他挨着何花坐。还没等马司令坐下,何花就开口了:哎,我们团到底是保留还是撤销,定下了吗?

马司令假装没听见,对胖嫂说,胖嫂给我拿块姜来!

何花急了,老马我问你呢,我们团是不是要撤销?

马司令眼睛一瞪说:是嘛,我还没见到方案呢。

何花说:你这个马虎,在这件事情上可别给我来马虎。我先把话说前头,你们撤也好保留也罢,反正我不离开部队。

马司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口姜,假装漱嘴,到卫生间转了一圈,出来后严肃地说: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可以向你们团里反映。你离不离开部队,也不是我司令员定的,那要根据工作需要,对不对?

何花不高兴了,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茶杯说:这茶是我刚泡的,你可不可以端起来就喝,也不是你能定的。

马司令笑笑,给胖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胖嫂劝劝何花。胖嫂扭了一下脖子,表示无可奈何。

马司令干咳了两声,挺直了腰,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何花同志,你是个老战士了,应当懂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还用我再教你吗?

何花没理他。胖嫂在一旁接上说:马司令你也别给何花上政治课,要说服从命令听指挥,何花做得一点都不差。

胖嫂就差没说组织上命令何花嫁给马司令这事。马司令和何花当然都听得出这个意思。马司令沉默了,何花却抹起了眼泪。胖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毛病,成了那壶不开提那壶。她干脆来点痛快的,直截了当地说:马司令你就是给何花她们团领导说一声也不犯事。你是咱部队上的司令,你媳妇孩子不跟着你在部队上算啥子事?

马司令说:咱部队上还有很多同志老婆孩子在农村。

胖嫂说:你和何花的条件不是不一样吗!

马司令不高兴地说:啥条件不一样,就因为她是司令员老婆?

何花急了,气哼哼地说:你是成心让我转业是不是?那好,我要转业就转回老家。我带着孩子单过。

马司令也急了:你敢,老子……

两个人的声音一高,屋里熟睡的孩子惊醒了,“哇哇”大哭。何花赶忙到屋里去喂孩子。胖嫂借这个机会,又劝了马司令一会儿。她说:老马,你要是让你新媳妇生气,把奶水给拒回去,奶不了孩子,孩子营养不良长不好,你可别后悔。

马司令黑着脸不说话。

文工团撤销的当天,团里人员的分流去向也同时确定下来,何花名列转业人员行列之中。这就意味着她要脱去军装,离开军队。她接受不了,怀着一肚子怨气,想回家和马司令闹一场。马司令不在家,打电话问狗蛋,狗蛋说司令下基层了。何花觉得他这个时候下基层是故意躲开她。她更恼火,更生气,搬了凳子站上去,把挂在墙上的镜框够下来摔碎了,取出她和马司令的结婚合影照片,三下五除二撕了个粉碎。

就在这时候,胖嫂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喊着:哎哟我的个小祖宗,你一个人在家爬高下低的也不害怕。说着就去抱何花,何花一下就瘫在胖嫂怀里。胖嫂看着一地碎照片,不由火冒三丈,把何花抱起来像丢枕头一样朝沙发上重重地一摔说:何花这就是你不对了。文工团撤销也不是马司令定的。他没帮你说话,你可以怨他,骂他,可是你不该把这照片给毁了。他又不是坏蛋。

何花说:他就是个坏蛋。我是他媳妇,他一点不帮我。

胖嫂说:就算你不在部队上干了,不穿军装了,也不会失业。你想唱歌到地方文工团嘛!省文工团、地区文工团,条件也不比部队文工团差吧。

何花说:那你怎么不脱了军装去地方工作。省机关、地区机关都有食堂,你去那里当你的伙头军头多好。

胖嫂的嘴秃噜了,哼叽了一声说:反正这事你不能赖马司令,他是个好人,待你不赖!

何花的性子上来了,嘴上的岗哨也撤了,说话特难听:你要觉得他人好,你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吧,我走!说着,就开始收拾行李,抱上孩子要出门。

胖嫂气得围着沙发转了几个圈,最后连着蹦了几下,气急败坏地喊:何花你等着,有你后悔的那天!

何花说:我一辈子也不想和一个没人情味的男人在一起。你放心,我不会后悔。

话是说出口了,腿却迈不动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到哪里去?去学校吧,学校是集体宿舍,又面临毕业;回团里吧,文工团已经撤销,等于这座庙拆掉了。总不能带着孩子流浪街头吧?何花为难了,犹豫了。

已经出了门走出很远的胖嫂,觉得对何花发火不对劲,又返了回来。何花见胖嫂回来了,就又摆出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架式。

胖嫂上前拦住何花说:你要走也得等司令回来,要不然司令还以为我使了坏,我落个不清不白,说不定司令一发火把我给关起来!说着说着,胖嫂的眼泪也落下来。何花一下抱紧了胖嫂,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马司令回来,既没对何花说一句安慰的话,更没有一句解释。何花知道木已成舟,只有接受转业这个事实,也没和他吵闹,只是一连几天都不理他。何花不理马司令,马司令也不生气,不是冲何花笑笑,就是逗儿子玩,再不然就捧着张报纸在那儿看,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一个字也不拉下,好像那些方块字是坚硬的食物,他要把它们嚼碎了吞到肚子里。

这时候,马司令的命令也下来了,调他到省军区任副司令。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省军区和军分区不仅两个级别,驻地也不在一起,所以得搬家。何花也就在这一天脱下军装,离开了部队。

临行之前,何花面对军旗立正站好,庄严地举起右臂向军旗敬礼。想到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个军礼,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转过身,何花想扑到老马的怀抱里寻找安慰和爱抚,却发现他已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