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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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五章

转眼之间又一个春天到了。北方的春天与南方比起来,不仅更有戏剧性,而且更有观赏性。南方春夏秋冬四季不太明朗,一年之中绿水青山,春意盎然,往往不容易分辨。而北方的春天从开始酝酿,到崭露头角,再到绿水青山,就像一个演员化妆的过程,细心的人看来带有艺术风格,就是粗心的人也会觉得色彩分明。何花过去对这一点没什么特殊感觉,天气由冷转暖,春天就来了。这个春天的到来,却是儿子马东东提醒了她。

那天是个星期天,何花在屋子里洗衣服,保姆孙姨带着刚满周岁的马东东在院子里玩耍。忽然,何花听见东东惊讶的叫声,出门一看,东东昂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院子里一棵大柳树,还用手指着,呀呀地说:花,花。

孙姨教他:那不叫花,叫,叫芽,芽。

何花这才发现,柳树的枝条与前几天相比发生了变化。过冬时的柳树枝条干瘦,还有些地方皱裂开了,现在却丰满了,光滑湿润了,上边长出一颗颗小苞似的东西,嫩绿而新鲜,准备脱颖而出,给春天增添一抹绚丽。何花抬头瞧着返青的柳条,心便和着柔韧的柳条一起随风摆动。她抱起儿子,高兴地把东东举过头顶,赞扬他说:儿子,你的眼光太厉害了,比妈妈还早看到春天。

一年四季在于春。春天一到,人们更加忙碌起来。省文工团的演出任务也排得满满腾腾。转业到省文工团的何花,已经当上了一名专业歌手,并且担任了演员队的队长。她对自己从事的工作非常满意,也非常认真,每场演出都不愿拉下。带孩子的任务就交给保姆孙姨。

孙姨是组织上帮着挑选的,但她到马司令家做阿姨,马司令和何花却做不了主,得胖嫂说了才算。孙姨到马司令家时,胖嫂把她叫到一边,前后左右地看。孙姨人挺干净,穿衣打扮也利索,胖嫂感觉挺不错,心里想,组织给配备的人么。她满意了,然后她又大事小事仔细地叮嘱孙姨,老马马司令喜欢吃卤猪蹄,但不要每天都做,一个礼拜一次就行。老马还喜欢吃生姜,越辣越好……规矩订完了她还不放心,在一个多月时间里,只要她空闲了,就来到马司令家,处处盯着孙姨的举动。直到她认定孙姨听话,手脚也勤快,人老实可靠,最后才确定下来。她对马司令说:老马啊,就是她吧,人不错。老马哈哈大笑着说:你说行就行了嘛,我的事不是从来都是你做主吗。老马的话,说得全家都大笑起来。

一开始,因为怎样称呼孙姨,马副司令和何花还犯过难。孙姨的年龄比司令小一岁,司令可以称她小孙。她又比何花的年龄大十九岁,何花称她姨称她姐都是可以的。可是,他们是两口子,关起门来孙姨也是一家人,总不能两种称呼吧?最后还是胖嫂拍了板,你俩都叫孙姨算了,比着孩子叫,不就一称呼吗!

胖嫂没看错,孙姨是个能干的女人。她果然不负马副司令和何花的厚望,将全部心思,全部时间,还有她自己的爱,都用在了马东东身上。何花演出忙,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一个礼拜甚至十天半个月,回到家抱着儿子左看右看,越看心里越高兴。因为儿子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精神,一天比一天聪明。

何花充满幸福地看着儿子对马副司令说:你看咱们家东东像不像墙上的那个孩子?

马副司令朝墙上看了一眼。那是一张很多地方都有的宣传画,画面是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抱一只白鸽子,题目叫《我们热爱和平》。马副司令说:嗨,胖小子挺好啊,可他和我儿子比,还是差远了!

何花笑道:瞧瞧把你美的!这么好的大儿子,还不是我给你生的!都说了,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家的好。对吧?

马副司令说:你答对一半,那个叫何花的女人,永远是我的新媳妇!别的女人么,哪个也比不上我的何花。这么说吧,儿子好,媳妇更好。

听了老马的话,何花觉得好像吞下一勺蜂蜜,甜得她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恨不得扑上去搂了老马,狠狠咬他一口。

然而,日子是个五味瓶,里面装的不总是甜蜜。

这天晚饭后,马副司令趴在地上,高兴地和儿子玩骑马的游戏。小马骑在老马身上,老马在地板上转圈爬,小马还不时拍老马的屁股,奶声奶气喊叫:“驾!驾!”爷俩疯够了,孙姨领走了东东。

老马刚坐下,何花就递上一杯刚泡的香茶说:老马,给你说个事。今天上午,我们团组织演员赴矿山参慰问演出,可能要走一个月呢!

马副司令正端着茶杯,小口抿茶。听了何花的话,忽然张大了嘴,半口茶含在嘴中不动,好半天才将茶水咽下去说:哦。哦。慰问煤矿工人,应该,应该。

何花说:我跟你说啊,团里有的同志不愿去呢,可嘴上又不说出来,说些家里的这困难那困难。

马副司令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何花说:我记得,那年我上前线演出,受了伤,立了功,还是你给我授的奖。

马副司令说:那是。

何花说:我记得,那年剿匪我报名,团里不批,还是你特批的。

马副司令说:那是。

何花说:那是,那是,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马副司令说:那是。

何花不高兴了:老马,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马副司令说:我听着呢。

何花说:我看你今天不对劲,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那么长时间?

马副司令剑眉陡扬,大声说:我老马啥时候都是坚决支持争着上前线的战士。我就是,就是觉得孩子还小嘛!

何花听明白了老马话里的意思,也大声说:老马,我知道你心疼我,你舍不得我去,舍不得咱们儿子在我走了后没人管。我也懂得,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老马啊,咱们东东早已断奶,有孙姨带着,她那么喜欢咱们东东,难道你还不放心?再说了,不是还有胖嫂帮忙打理么,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过了一会,何花又说:老马,在战场上,你曾经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又是军队的高级将领,我猜,你肯定会支持自己家人的选择!

听了何花的话,马副司令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啊!看不出来,我的小媳妇进步了啊,还能给我做思想工作了。反串啊?

孙姨正在厨房里忙乎,听客厅里声音好大,还以为两口子拌嘴呢,急忙跑过来,正赶上副司令大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也笑道:首长,何老师,开饭了。

夜渐深,远处不断传来火车的鸣叫。城市上空,交叉移动的探照灯的闪光,时不时反射到窗玻璃上。何花和马副司令两人仰卧在大**,对着天花板眨眼。灯熄了,能看到什么呢?似乎两人都在看对方的心。又一声火车的长鸣传来,隐约,却很清晰。马副司令侧身面对何花。何花也侧身面对马副司令。

如果有可能,写信吧。马副司令冒出一句话。

有机会,我肯定写。何花说。

突然,两只铁臂把何花擒过来,揽进宽大的胸脯,怦怦的心跳,肌肤的炙烤,将女人裹挟。钢针般的胡茬子,刷着女人的脸,喷火似的呼吸,侵肺入腑。女人溶化了。床头上,手表的鸣唱,不温不火。骤然,男人下坠,下坠,将头颅埋进女人的乳沟,一动不动。已经是母亲的女人,反手搂紧男人的脖颈,一同升腾……

新的共和国开始集中力量进行建设。搞建设和打仗一样,需要宣传鼓动工作,所以,省里对文工团比较重视。省里有文工团,省里一些行业如煤炭、冶金等也有文工团,加上京剧、地方戏等各种类别的剧团,省城里的文艺团体有20多家,最多时演员达几千人。十几家剧院、电影院天天都有演出。

省文工团归文化厅直接领导,团长由省文化厅一位副厅长兼。行业的文艺团体归行业主管部门的宣传文化处管,与省团不是一个等级,所以,省文工团自然形成了老大的地位,独占省大礼堂的演出舞台,办公也在省大礼堂。行业团的团员,只有比较出类拔萃的,才有机会进省文工团,而且名义上是“选拔”。童灵转业后,先进了煤矿文工团,第二年在全省文艺汇演中获得了女子组第一名,才进了省文工团。这个时候,何花已经是省文工团的演员队队长,副处级待遇。

北方省是一个煤炭大省,煤矿又大多集中在这个省的北部。正值新中国建设初期,上马的项目多,用电量大,煤矿的地位在全省举足轻重。省的矿业局放在煤矿集中的一个市,市长和矿业局长两个职务由马副司令在部队时的战友、现任副省长葛福林亲自兼任。那个市被北方省的人们称为煤都、太阳城、热和力的源泉。省文工团到那儿演出,短则十几天,长了得一个多月,每个煤矿、发电厂都得跑一遍、演一遍。一个地方不到,那个地方就会提意见,说省、市只重视那家不重视这家。文工团的领导只好把演员们分成几支小分队,分别到各个煤矿去。

煤矿都建在农村,有的还非常偏远,文工团员坐着大卡车颠簸,一路上飞扬的尘土、煤灰被风挟裹着直往眼睛里、鼻子里和嘴巴里钻,不一会就灰头灰脸,一车人几乎都成了同一张面孔,坐在对面都认不出来是谁。吐一口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可是,文工团员们没有一个人埋怨,大家**四射,一路高歌,为能到工人中间演出感到骄傲。有的团员生病了,团领导不安排她下煤矿演出,她还找团领导吵闹,说团领导不让自己向工人阶级学习。

何花第一次到矿山,高高的井架,飞转的天轮,拔地而起的煤矸石山,以及来来往往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工人,汇成一股沸腾的热流,让她感到新鲜、振奋、激动。和那些列队欢迎他们的煤矿工人握手时,她的眼里泪花闪烁。

向煤矿工人学习!向煤矿工人致敬!文工团员们喊着响亮的口号,加入劳动的行列。这是文艺工作者深入基层必须做的第一件事,不参加劳动就不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或者说革命就不自觉、不彻底。有的女文工团员还没登台演出,就累得东倒西歪,支撑不下去了。

何花在艺术学校的系主任金浪,调到省文工团任副团长。他这个瘦弱的书生,被分配到井口抬大筐。他从小没干过这种出力的活,不懂得怎样用劲,头伸着,腰躬着,两手抱着杠子。那杠子往下滑一下,他的屁股往上撅一撅,肩膀上的杠子也往下动一动,走出十几步就被压趴下了。和他一起抬筐的工人丢下杠子,跑过来把他拉起,帮他拍打身上的煤灰,连说对不起。他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赔礼道歉,说:是我没有学习好,今后我要拜你为师,好好向你学习。

何花和几个女团员有的被分配到食堂帮厨,有的被分配到灯房学习。何花一进灯房,顿时眼花缭乱。一盏盏擦得明净的矿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仿佛一颗颗安睡的星星。

灯房的值班班长叫庞天明,她长得人高马大,酷似胖嫂,猛一看上去像个强壮的小伙。她说话的声音又粗又重,不仔细分辨,真听不出她是女人。她人挺热情,一见何花和陈小妹,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嘴里一口一个好姐妹地叫着,让何花她们听了,心里热呼呼的像喝了烧酒。

庞天明自我介绍:我妈生我的时候,让我爸给起个名字。我爸是大老粗,没有文化,吭哧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字来,最后看了看窗外天亮了,就顺口说叫天明吧。我妈气得骂我爸,说,那要再生个孩子是天黑的时候,是不是就叫天黑?

何花和陈小妹都笑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太大的距离,距离都是人为形成的。无论你职务高低,年龄大小,只要把自己同对方放在对等地位,尊重别人,也就会赢得别人的信任和尊重。庞天明身上散发的热情,与何花身上的亲和力很快就融会贯通,一脉相连。从省城来的文工团员,和煤矿灯房里的女矿工,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晚上,慰问演出在矿山礼堂举行。本来容纳1000多人的礼堂,满满腾腾地挤了2000人,有下班的矿工,有矿工家属,有附近村子里的农民。煤矿同当地农村的关系比较和睦,农民支持国家开煤矿,煤矿也尽可能地为当地农村提供一些方便。剧团下乡演出的少,煤矿里不管是放电影还是有演出,对当地的农村总是敞开大门。

演出开始前,按照惯例是煤矿领导讲话,有的矿领导三言两语说几句欢迎的话,就宣布演出开始。何花到的这个煤矿的领导,讲起话来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欢迎词翻来复去说不够,讲着讲着还跑了调,从国内形势到国际形势,从政治到经济,从矿山安全生产到职工福利,好像做总结报告。金浪急得不时看表,一脸的无奈和不安。文工团员从省城坐火车到这座“煤都”,用八个小时,下火车来不及休息,先在矿业局大礼堂连演两场,接着坐卡车到矿山来。来到先劳动,人已精疲力竭,再拖下去,恐怕就支撑不住了。

陈小妹化着妆,眉笔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旁边的人推醒她说:咱是来给工人演出,注意点,别犯阶级感情错误。

陈小妹求救似的看何花一眼,何花无可奈何,笑得有些勉强。

演出终于开始了。何花第一个登台,她看见台下一排排整齐的队伍,整齐的服装,仿佛又回到自己熟悉的部队,情绪一下子提起来,精神达到最佳状态,连续唱了三首歌,赢得台下雷动般的掌声。何花一带头,其他团员的情绪也跟了上来,整场演出效果非常好,出乎金浪的意料。

演出结束,何花想起庞天明几个人值夜班,没来大礼堂看演出,就对副团长金浪说:灯房里有几个值夜班的女同志不能看演出,我去灯房给她们唱首歌。

庞天明一听何花是专程来唱歌给她们听的,激动地握着何花的手说:文工团的姐妹太好了,太好了!

在灯房里,何花一连唱了五首歌。庞天明用自己喝茶的杯子给何花倒了一杯开水。何花见杯子边沿上有一层黑不溜秋的东西,又是庞天明个人的杯子,接过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为了和工人阶级交朋友,何花唱完歌还和庞天明闲聊。何花看庞天明的身高、体形、长相和胖嫂特别像,连说话的嗓音都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她就把胖嫂的情况对庞天明讲了,还玩笑似的说:你们俩都姓庞,会不会是什么亲戚呀?

谁知何花这么随便一说,庞天明倒叫真了,她一下子蹦起来说:真的?说不定你那个胖嫂是我老姑呢!我听我爹说过我老姑的事。你赶快给我联系,现在就去办公室打电话,快!你只要一报我爹的名字就知道是不是她!

何花想,如果真能让她们认上亲,倒也是一桩美事,就和庞天明一同跑到矿办公室给胖嫂打电话。何花把庞天明的情况大致讲了,一说庞天明她爹的名字,胖嫂立刻在电话里大叫起来:哎呦何花!他是我哥!庞天明是我哥的闺女,她就是我的亲侄女,我是她亲姑!

庞天明就站在旁边,她一听到对方的讲话,伸手就夺过话筒大喊:姑!姑!我是你亲侄女庞天明,亲亲的侄女!我爹常念叨你,想不到姑你在部队上当了大官!

俩炮筒子把电话震得嘎嘎乱响,再加上热泪交流,把何花都感动得泪花闪闪。

不久,庞天明利用休假到省城来看胖嫂,何花请假陪着她们姑嫂二人转了省城几个景点。庞天明再三给胖嫂说,何花姐是个好演员,好大姐!

省文工团第三次到煤都慰问演出是春节前夕。何花一下车,庞天明就跑上前来,抢过她的行李,拉着她的手,亲热得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妹。

庞天明先把何花拉到矿山的宣传橱窗前,指着一排披红挂花的女工对何花说:何花姐,你能认出哪个是我吗?

庞天明高高大大的身子在女工中非常扎眼,何花根本不需仔细辨认,用手指着前排中间那个说:这,这就是你!

庞天明格格笑道:我们局有个领导来视察,指着我的照片问矿长,你们搞错了吧,女先进工作者中怎么还有个男同志?把我们矿长乐得差点儿趴下。

童灵在一旁撇了撇嘴,心里说,你还好意思说出来。哪不是嘲讽你的吗!

何花也笑了:这个领导可能是近视眼。

庞天明说:咦,姐你怎么知道他近视眼?他还就是个近视眼。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大声问庞天明来了吗?我说,到!报告局长,我就是庞天明。局长说,你们矿长告诉我,说你力气比男同志还大,我不太信。你敢不敢和我扳手腕?

童灵惊奇地看着庞天明,你们局长是……

庞天明说,我们局长是控火量的出身。解放前,在井下挖了十几年煤。后来,他带头闹罢工,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还差点被日本鬼子给杀了。

童灵说,噢,老革命!

庞天明说:我说敢,我卷起袖子就把胳膊肘儿放在桌子上。他也学着我卷起袖子。我第一个回合就把他给干倒了!

童灵笑道:你不给领导留点面子?

庞天明说,凭啥给他留面子?他官大还有我何花姐家老马姐夫官大?我何花姐在家不照样说一不二!

何花忙把话题转移到庞天明的婚姻上:天明,胖嫂说你在谈男朋友,有没有这回事?那男的干什么?

庞天明指着橱窗里一个男子的照片说:就是他,干掘进的,队长。

何花看那个男青年膀大腰圆,虎里虎气,精神头十足,就是牙齿不整齐,有两颗从厚厚的嘴唇中探出头,显得有点儿多余。她说:你们俩都是先进工作者,不错嘛!

童灵在一旁说:这叫门当户对。

庞天明好像对童灵心存偏见,一听她说话就皱眉头,就说:你别胡说八道。俺们两个村子离十几里路远,不是对门。俺是来矿上以后认识他的。

童灵听了又想笑,见何花拿眼睛提醒她,就把脸转向一边。

这次演出期间,矿业局的一位领导向带队的金浪谈起,他们打算搞一台歌剧,名字已经党委常委会讨论通过,叫《煤都迎春》,内容是反映旧中国与新中国两代煤矿工人的工作、生活和家庭。他们打算向省里写报告,让省文工团和省煤矿文工团一起搞这台歌剧。

金浪一听,当即摇头说:这不是艺术,是政治艺术。搞艺术的同志都知道,哪有起个名字就能搞出一台戏的。就像生孩子一样,孩子还没怀上,你有个孩子名字就一定能生男生女?

矿业局的领导不高兴了,面色严肃地说:我们的艺术就是要为政治服务嘛!艺术也得政治挂帅。这个名字是局主要领导同志定的,我们已经组织创作班子,围绕领导的指示开始创作了。

金浪说:你们要这样搞,省文工团不参加。

矿业局那位领导脸色很难看,一拍桌子说:省文工团也不是你说了算,得听党的!说完拂袖而去。谈话不欢而散。

文工团的同志听说后都很气愤。有的说这是典型的外行指导内行,根本就不懂艺术。有的说,用行政命令搞艺术,他们也能想得出来。有的说,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的同志不会接受这个意见……

然而,这些文工团员太天真了。他们人还没回到省城,省委宣传部的批复就下来了,命令省文工团和煤矿文工团一起排练《煤都迎春》。为了保证这一“重大而光荣”的政治任务顺利完成,还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简称“煤指”,由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孙大力兼指挥长。

孙大力亲自到省文工团宣布省委宣传部的批复,宣布完又作了“重要讲话”。他一上来就点着金浪的名字说:你自己不懂政治不说,还把省委宣传部拉上跟着你背黑锅,胡说部文艺处的同志是内行,不会同意搞政治艺术。为这,部长在省委常委会上作了检讨。我告诉你们,部领导对这台歌剧十分重视,一再强调,你们团和煤矿团一定要用一流的编剧,一流的导演,一流的演员来搞这部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孙大力讲完,金浪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诚恳地说:副部长同志,我可以发表意见吗?

孙大力表情严肃,用不满的眼光看了金浪一眼,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童灵的座位与金浪中间隔着两排。第一排是团领导,第二排是队长级领导,第三排才是演员。童灵想劝阻金浪,就拍了拍何花的肩膀小声说:你帮我让金浪坐下,别当出头鸟。

何花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提意见,很正常嘛。

金浪摘下眼睛,擦了擦又戴上,然后直了直腰,平静地说:我认为部里的决定有些武断,用行政命令代替艺术规律……他说完这句话,会场就有些乱了。有的人说,金团长说的好,这样搞艺术还不如直接发文件号召。有的人窃窃私语。有的人还为金浪鼓掌。

孙大力和宣传部、文化厅、矿业局来的几个人脸色大变。文化厅一位处长指着金浪吼道:不许你攻击省委宣传部!你给我坐下!

这位处长的态度,引起省文工团演职人员的不满,会场上一片嘈杂、吵嚷。有的人喊:你文化厅的处长有啥了不起?不能以势压人!有的人说:不懂文艺冒充懂,瞎指挥!

文工团本来有会议室,因为没有主席台,领导和群众不便分别,加上来的又是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级的人物,所以把会场放在了人民大礼堂。文工团从团领导到演职员全都坐在前几排,孙大力副部长等几个领导在主席台上。这些文工团员中藏龙卧虎,有何花这样高级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还有的女团员因为经常参加省机关的舞会,和省领导比较熟悉。

孙大力了解这些情况,有些专场舞会就是他在中间组织协调。他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说:同志们请安静,听我说几句。同志们,现在我们党正进行整风,党号召大家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都已经积极行动起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四大”是我党赋予大家的权力。同志们,我党真诚地希望大家帮助整风,你们刚才的意见很好,你们应该用大字报写出来,当然,也可以在会上表达,大鸣大放嘛!

省文工团响应孙大力副部长的号召,开始“鸣放”,贴大字报。文工团的排练厅里,办公室走廊里,甚至人民大礼堂里,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

孙大力不失时机地带宣传部和文化厅的干部到文工团来逐一阅读大字报,还不时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以表示虚心接受的诚意。文工团贴大字报的同志挺高兴,看来上级领导对我们的意见还是重视的,文艺的春天就要来了!

没过多久,孙大力小范围召集有关人员开会说:同志们,上级来了指示,“反右”斗争开始了!我们要立即行动起来,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按照上级部署,省文工团开始了“反右”斗争。团里的党支部书记杨辉的第一张大字报,点燃了文工团“反右”斗争的烈火。

金浪在团里大会上多次讲过,唱歌的不练嗓子而练喊口号,你的业务能精到哪去,能高到哪去?这就是猖狂反对文工团的群众参加政治运动,这就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右派言论。

先是开会。动员会,检讨会,说明会……白天没开完,晚上接着开,人人过关。接下来是揭发、检举、解剖,然后又是批判会,斗争会。演出停了,排练也停了,人民大礼堂里天天响起的不是优美动听的歌声,而是声嘶力竭的口号声。

何花和大多数团员感到迷惘,感到困惑,同时也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一天晚上,何花会后骑自行车回家,眼睛迷迷糊糊睁不开,“咣当”撞到一辆三轮车上,自行车和人都摔倒在地。三轮车司机急忙把她和自行车一起拉着送到家。

马副司令正在院子里焦急地踱着步子等何花。一听动静,马上开了门,“哎呀”惊叫一声:我的个新媳妇哎,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连忙把何花抱到沙发上,不满地说:一个唱歌跳舞的文工团,整天开会开会开会,搞他妈的什么名堂!

何花不想让他过问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就没有搭话。

孙姨过来给何花送茶的时候,何花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对孙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累了,太累了!

马副司令在一旁接着说:那就休息。我给你请假。

何花说:我请假得有理由,不然那些人会说我逃避阶级斗争。

马副司令挠了挠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就说怀孕了。我老马的媳妇怀孕了,还不准个假呀?!

何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哎,你让我欺骗组织啊?

孙姨说:首长也是为你好。这两天东东都知道替你急了,老是让我抱着他到门外等你。

何花从孙姨怀里接过已经睡着的儿子,轻轻在他鼓鼓的腮帮上亲了两下,冲孙姨点了点头。孙姨又把她的态度,通过同样的方式转告给马副司令。

马副司令的这一招确实见效。何花从此离开了喧闹的省文工团,在家休息了半年,躲过一劫。不过,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真的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何花离开文工团“反右”斗争第一线,文工团“反右”照样搞得如火如荼。运动的结果是:六个人被划为“右派”,其中金浪是“极右”,因为他是向党猖狂进攻的“急先锋”。本来要对他进行劳教,但因为歌剧《煤都迎春》需要他,经过孙大力特许,留他在文工团,由群众对他进行监督改造。

北方省委领导为了调动全省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北方的积极性,掀起大跃进的**,指示宣传部和文化厅在全省开展征歌比赛。一时间,全省上下,从机关到基层,到工厂矿山到农村田间地头,从大学校院到科研院所,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在讨论歌词。省报报道说,一对工人夫妻,下班后一回到家就开始讨论歌词。妻子做着做着饭,一心想着歌词,竟然忘记了炒菜,直到丈夫在外屋高声大喊,油锅,油锅!妻子还没醒过神来,跟着喊唱歌,唱歌……

马副司令看了报纸,气得朝沙发上一扔:搞什么搞,形式主义!

正在玩耍的东东被马副司令突如其来的发火吓得傻了眼,赶忙朝孙姨身后躲,躲到孙姨身后又探头探脑地偷看马副司令。

在一旁织毛衣的何花不高兴了,冲马副司令嚷:你一个土老冒不会写词作曲,也犯不着对别人指手划脚。看看,你把孩子吓着了!

马副司令挠着头皮,对儿子笑,对媳妇笑,见没人理他,自言自语地说,有啥了不起,不就几句顺口溜,我也会。说着,真的念了一段顺口溜:大山大河大煤矿。

猪肥羊肥牛马壮。

头顶一轮大太阳。

咱们北方好地方。

孙姨扑哧笑了,鼓着掌说:首长不仅会打仗还会作诗,了不起!

马副司令嘿嘿一笑道:你问问何花,那时候行军打仗,好些快板词是我念给文工团的。

何花本来想讽刺马副司令几句,仔细一琢磨,他刚才那几句顺口溜还有点意思,忙拿出笔和纸,对马副司令说:哎,你再把刚才念的几句诗说一遍。

马副司令眼睛一瞪:干嘛?你想拿到报纸上发表,让我老马丢人现眼?我不干!

何花起身拉着马副司令的胳膊,摇晃几下,撒娇道:你就再慢点说一遍嘛。

马副司令朝东东挤巴一下眼皮,对何花说:注意影响,这儿有革命的下一代,祖国的花朵,拉拉扯扯不好。然后,郑重其事地问何花:你刚才说啥?我写的诗?我那叫诗?哈哈哈,我老马也会写诗了!

何花板起面孔问:你到底说不说?

马副司令

见媳妇要动真格的,也认真地回答:好,我再说一遍。

何花记下马副司令的几句顺口溜,用音乐的旋律哼了一遍,眉飞色舞地对马副司令说:哎,咱家也可以参加征歌大赛了,就用你作的这首词,我请金浪老师帮着谱曲。

马副司令一听何花提金浪的名字,脸一下子拉长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何花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化,跑到屋里把刚记下的几句顺口溜重新誊抄一遍。她一边抄一遍哼,一边想:这几句顺口溜听起来合辙押韵,像是从心中流淌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自身就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正是民歌的本色。她在艺术学校读书时,听金浪老师讲过,民歌,顾名思义就是人民之歌。中国民歌从最早的起源到现在,一直同人民群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同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密不可分,同人民群众的诉求和愿望也有密切联系,因而现实性强是民歌的一大特色。有些表达人民群众现实愿望的民歌,唱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仍然很受欢迎。何花相信马副司令刚才念出的几句顺口溜不是心血**,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他骑在马背上在北方的山山水水之间奔驰时,真实心情的写照。

第二天,何花一上班就把这几句诗交给了金浪。金浪读了,激动的脸上红光焕发,说:好词,改一改,谱上曲就是一首好歌。

何花心里乐滋滋的,没等金浪问,就主动说道:是我们家男人写的。

金浪一愣:马副司令也会写歌词?

何花说:是,真的是他写的,我不骗你。他说,我记下来的。

金浪连声说:好,好!全民征歌,没想到真征来了许多好歌。告诉你何花,咱征的歌,你这一辈子也唱不完。

听说何花找金浪写曲子,杨辉找到何花,严肃地说:何花同志,金浪是右派。他的副团长职务已被停职,这些你是知道的。

何花理直气壮地说:他不是副团长,但他还是个好的作曲家。他为人民谱曲,为大跃进唱赞歌,难道不行吗?

杨辉说:马副司令是老革命,他写的词不能让一个右派谱曲。

何花不屑地嘲讽道:你革命,那让你写,你能写出来?

杨辉气急败坏地走了。他当然不死心,找到孙大力告了何花一状。没想到孙大力这次没有支持他,反而把他狠狠批了一通:杨辉呀杨辉,你有没有一点政治头脑?何花说得没错,金浪谱曲在北方省目前没人能比,让他谱曲有什么不好吗?

杨辉咕噜咕噜着说不出话。

孙大力说:在文工团那种文艺单位,做事要政治挂帅没错,但也要动脑子。政治不就是让人动脑子吗?你可以以文工团组织的名义,责令金浪谱一首好曲子。真是好曲子,那是组织上的功劳嘛,是改造右派取得的成绩。说不定你文工团这次会出一个好典型。

杨辉豁然开朗,回到团里立刻找金浪谈话,以文工团党支部的名义,给金浪下了死命令。他说:给《北方好地方》谱曲是政治任务,你必须在两天之内写出来交给我。这是党和人民对你的考验。

金浪摘下眼镜,看了杨辉两眼说:这是艺术。

杨辉说,艺术怎么了?艺术也得服从政治。

何花没有想到,金浪对她也产生了误会,以为马副司令凭借职务层层施压,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政治任务”。他把歌词锁进抽屉里,见了何花也不提。一周过去了,何花没听到金浪的反应,就去道具科找他。

金浪被划成右派后,停止了副团长职务,被安排到道具科当了一名普通职员。文工团也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有些道具能够自己制造的就自己动手。所以,道具科里木匠、铁匠等工种一应俱全,像个手工作业的小车间。金浪写曲子的手,拿起木工用的铇子,掌心磨破了,出了血,结了疤;疤磨破了,又出了血,没出一个月就结成了茧。道具科长虽然是个爱才惜才的老头儿,口口声声称金浪为金老师,但又不敢不让金浪干活。金浪也不愿让别人可怜自己,同情自己。科长就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给金浪休息和创作用。

何花第一次去找金浪,金浪跟着道具科的同志去拉材料了;第二次再去,金浪看见她来了,故意躲着不见。她第三次再去时,没见到金浪,心里有些失望。她给金浪留了张纸条。

金老师,我很想念你,来找你两次都不在,希望你与我联系一下。

何花。

道具科有杨辉专门布置负责监督金浪的人,何花写的纸条很快就到了杨辉手里。杨辉如获至宝,回到家兴致勃勃地对陈小妹说:看看,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金浪和何花在学校时就勾勾搭搭,惹得童灵争风吃醋。这下好了,证据全落在我手里了。

陈小妹说:嘿,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就是学生给老师留个纸条吗?又不是情书。

杨辉扬了扬纸条说:我很想你。这是啥意思?

陈小妹说:同志之间想念不正常吗?想念战友,怀念战友的歌多了去了,都有问题?再说,何花不是那种人。金团长也不是那种人。

杨辉一听陈小妹嘴里还称金团长,不由怒火中烧,“啪啪”打了陈小妹两个耳光。

杨辉和陈小妹结婚后,按规定,夫妻双方同在团里工作的,可以解决住房。但是,文工团的职工宿舍就是几栋解放前盖的筒子楼。他们住的这座筒子楼共四层,每层四户,每层一个共用的厨房和卫生间。房子与房子之间隔音效果不好,他打陈小妹耳光的声音,传到了整个楼层。陈小妹不想让邻居,也是一个团的同事知道自己家庭不和,强忍着愤怒没有反抗。看着杨辉穿衣服、穿鞋要外出,她上前拦住说:杨辉,你不要做昧良心的事。

杨辉说:你给我滚开!

陈小妹没动。杨辉对陈小妹腿上狠狠踢了几脚。陈小妹这回忍不住大声叫起来:杨辉,你做亏心事,不得好报。

杨辉回答她的是“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杨辉是去找孙大力副部长汇报。孙副部长并不像杨辉那样看重这张纸条,他心里也认为何花的话无可挑剔。可是,杨辉是基层党组织负责人,反右斗争的积极性高,如果轻易否定了他的意见,就会挫伤他的积极性。但是,如果支持杨辉,拿这张纸条说事,首先得牵连何花。何花是部队首长的家属。这件事情闹不好……他捧着茶杯想了好大一会儿,对杨辉说:你继续加强加大对金浪的监督。至于他和何花之间的事情,证据不足,先不要张扬。

孙大力副部长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最终想出了一个他认为损人不害己的办法。

这天,何花一回到家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孙姨领着东东在院子里玩游戏。东东看见她回来了,高兴地扑上前搂着她的脖子喊:妈妈,妈妈,你教我唱歌。

何花顺手把包放在地上,抱起东东,刚要朝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孙姨伸手要接东东,对她说:首长和胖嫂在等你。

何花几个礼拜没见胖嫂,听说胖嫂来了,立刻兴奋地喊着胖嫂向屋里跑。她推开门,却一下子愣了。胖嫂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好像刚刚和什么人生过气,脸上的阴云还没散去。见她进来,也不像过去那样迎上前和她亲切拥抱,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恍惚中,何花觉得屋子里有一道沉重的影子和一股烟味,朝窗口一看,果然是马副司令脸朝外站在那里,手指里夹着正在燃烧的烟头。何花不想去招惹他,就坐在胖嫂旁边的沙发上,嘻嘻笑了两声,想缓和一下气氛,然后再和胖嫂聊天。还没等到坐稳,她的眼睛落在茶几上,接着又跳了起来。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她留给金浪的那张纸条的复印件。她马上明白了马副司令生气抽烟,并且把胖嫂叫来的原因,一下子怒上心头,一脚踢倒了茶几,猛地站起来,指着马副司令吼道:姓马的,你什么意思?有种把话说清楚!

马副司令没想到何花对这件事的反应如此强烈,一时找不到回答的词儿,只好像鸡琢米那样不住地点着手指头:这个,这个……

胖嫂不能见马副司令吃亏,赶忙去拉何花,劝她说:马副司令也没别的意思,只要你认个错,以后保证不犯,这事就算过去了。

何花猛地转个身,用力推了胖嫂一把。胖嫂没有防备,身子晃了几晃,一屁股坐在地上。何花说:我凭什么认错,向谁认错?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胖嫂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也行,马副司令已经给你在省机关管理局找好了工作,马上就下调令。你就别再去文工团那是非之地了。

何花用手指马副司令说:你要是干涉我的自由,侵犯我的人身权力,我就和你说再见!

何花说完,走到院子里,仰天大叫一声,接着放声痛哭。

马副司令愣了。胖嫂也愣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胖嫂怕何花闹出事来,抬腿到院子里去了。马副司令拣起那张纸条左左右右看了一眼,揉搓成个小纸团,毫不迟疑地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咽到肚子里。

何花第二天又去找金浪。这一回,金浪没有躲她,在道具科长的办公室里与何花见了面。何花问:老金,那首歌的曲子你想过没有?

金浪实事求是回答说:我想过,可我不是御用文人,怕达不到当官的满意被杀头。

何花马上明白了金浪拖着不给《北方好地方》写曲的原因,激动地说:老金,金副团长,你连我何花也不相信了吗?看来这反右斗争真把你改造成了另一个人。

金浪笑了:好吧,一周内我交给你!我想像得到,马副司令骑在马上,放眼北方大地,心潮澎湃,于是诗从心底流出。

何花听金浪描述的景象,心情也很激动。她忽然觉得,马副司令也是一个有情趣、有追求的人,只是自己忽略了。她想起早在自己开始唱歌时,马副司令就很喜欢听。打了一场胜仗,他高兴了,就让狗蛋或胖嫂把她叫去唱歌。当然,不是让她唱歌他一个人听,而是把机关和警卫部队的战士叫来一起听。有时候,战士们在院子里听,他在屋子里听,边听边打着拍子。有时,他还会对狗蛋说,去,告诉那个丫头,这个歌再唱一遍。不,唱两遍。如果不是马副司令,何花会有今天吗?

金浪见何花走神,问道:马副司令是不是很喜欢听你唱歌?

何花点了点头。

金浪说:什么叫知音?知音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爱什么恨什么,能听出你心底发出的声音。

何花想起有几次自己和孙姨带东东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她对东东轻轻唱起了歌。孙姨对她挤巴挤巴眼睛示意。她顺着孙姨的目光抬头一看,窗户上马副司令的脑袋瓜子瞬间即逝在窗户玻璃上。她的歌声再起时,发现他的脑袋瓜子又挨着了玻璃。

何花想,金浪说的对,这就是知音,这就是能相伴终生的知音啊!

一周后,金浪把何花叫到排练厅,让她唱了一遍他改过词又谱上曲的那首《北方好地方》:大山大河大煤矿。

头顶一轮大太阳。

春来满山绿。

秋到遍地黄。

猪肥羊肥牛马壮。

地勤人更忙。

千山万水都走过。

北方是个好地方。

何花唱着唱着,情不自禁地流下泪。

当天晚上,文工团在省人民礼堂有演出。演出一结束何花就匆匆往家里赶,一进门就“哎、哎”地叫着。马副司令正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何花说:哎,我叫你呢!

马副司令说:我不姓哎。你嫁给我这么久,连我姓啥也不知道吗?

何花一下子语塞了。她原来高高兴兴地回家,想把马副司令写的歌唱给他本人听听,让他也乐一乐,没想到他迎头给了这么一棒,把她给打懵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确存在着歉意。虽然她嫁给了他,成了她的媳妇,并且为他生了孩子,可是,直到现在,她内心还排斥和他**,平常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要么搂着儿子早一点儿睡觉,要么磨磨蹭蹭等到他打呼噜才上床;实在躲不开了,也是像学生做作业一样应付。他每次想和她接吻,她都把脸转向一边。她怕他的胡茬子碰她,怕闻他嘴里的气味。她没有去体会他的感受,他的感情。此刻,她心里真的感到有几分惶惶不安了。

马副司令过了一会没听见何花的动静,以为她已经悄悄进了卧室,所以低着头继续看报纸。这时,东东跑出来,径直跑到门口,抱着靠在门框上的何花的大腿,哭喊着:妈妈,妈妈!

马副司令一下子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何花身边,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到沙发上,着急地问:新媳妇你怎么啦?

孙姨在一旁说:何老师没事,可能有点儿累吧。

何花的眼里滚出两颗豆粒大的泪珠。马副司令一看,马上火冒三丈:新媳妇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老子马上派人把他抓起来!

何花摇摇头。

孙姨见多识广,猜出何花有话要对马副司令讲,就把东东抱到屋里去了。马副司令腿一弯,蹲在何花面前说:新媳妇,你有话就说,别吓唬我行不行?

何花抚摸着他宽阔的额头,轻轻地叫了一声:老马。头一歪,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天晚上,两个人**时都感觉到了对方的真情实意。完了事,马副司令像个孩子一样躺在她的怀里睡了。

全省征歌结束后,接着举行了文艺汇演。何花以一首《北方好地方》夺得第一。童灵不服气地对别人说:何花不就是选准了一首歌吗?我不信她一辈子就吃这一首歌……

金浪因为写了《北方好地方》的好曲子,不仅名声大振,而且被提前摘掉右派帽子,恢复了副团长职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