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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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二佛升天

    日头渐高,杨素和叶紫萱紧紧跟着李贤走向坤宁宫,兴许是因为没有早朝,紫禁城内连洒扫的宫人都少见,显得三人孤零零的。

    见左右无人,杨素便向李贤问些情报:“李公公,皇上一夜未曾歇息,现在可是睡下了?”

    李贤摇了摇头,说:“不清楚,皇上刚入了坤宁宫,就把杂家打发出来监行廷杖,不让杂家在内伺候了,杂家只好在坤宁宫外候着。”

    杨素刚要再问,忽然感觉叶紫萱在轻扯自己的衣袖,便回头去看,发现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于是对她点了点头。

    叶紫萱得了杨素许可,就知道李贤是个可以相信的宦官,是以大胆问道:“李公公,人人都说陆贵妃最是得宠,那为什么今日皇上生了气,却要宿在坤宁宫呢?”

    李贤是光熹身边最信任的人,自然不太忌讳讨论陆贵妃,解释道:“不过是些道听途说而已,皇上是个念旧的人,整个皇宫只有陆贵妃诞下过皇子,是以对陆贵妃最是宠爱。但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皇上总会去皇后或者太后那里叙话,排解心中烦闷。”

    杨素心想:“光熹和陆贵妃是有感情基础的,又有夭折的皇子牵绊,是以对她不错,但若论相知,恐怕那位大气睿智的皇后才有资格。而太后就更不必说了,光熹能坐上皇位,这位老太太不知想了多少计策。”

    杨素眼看着坤宁宫就在眼前,赶紧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发问:“皇后娘娘和舞阳公主今日心情如何?”

    李贤缓步登上台阶,低声说:“舞阳公主刚起身时有些脾气,但是听说你们二位来了,就兴高采烈地跑到坤宁宫求皇后娘娘让你们进宫,只可惜当时皇上在内殿休息,杂家没能看到他的状态。”

    说着话,三人已经来到坤宁宫门前,四周静悄悄的,似乎伺候的宫人都被张皇后赶走了。李贤对杨素微微点头,悄声说了句“杂家只能帮您到这儿了”,便高声唱道:“皇后娘娘,杨素、叶紫萱求见!”

    屋内先是传来了一阵少女娇笑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张皇后威严地说:“知道了,领他们进来。”

    李贤开门进屋,自己却不深入,只在门侧站定引导二人。杨素见叶紫萱有一点儿紧张,便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励,当先走进屋内,叶紫萱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坤宁宫内没有什么变化,舞阳笑嘻嘻地坐在书案后看着他们,张皇后倒是没再摆出什么严肃脸,神色比上次见杨素时平和很多,大概是对同为女子的叶紫萱有些怜惜,不想吓着她。

    三人见过礼后,张皇后便挥手让李贤出去在门口候着,然后笑着对叶紫萱说:“杨博士对叶小姐推崇备至,今日一见,果然有女中君子的风采。”

    叶紫萱一向大方自信,但是面对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的威势,还是有些没有底气,嘴里干巴巴的,恭声说:“皇后娘娘谬赞了,民女只是读了些书,君子二字却是万万配不上的。”

    张皇后扫了一眼杨素,见他一直低着头,也不知他面上是个什么表情,沉吟片刻后,对叶紫萱说:“叶小姐,杨大人推荐你做舞阳的格致老师,本宫总要试试你的学问。不如让你来回答舞阳一个疑惑不解的问题,若是你能解释得通透彻底,本宫便准许你做个女子侍读。”

    叶紫萱极有才学,加上最近和杨素经常讨论拓宽了视野,是以对自己在格致上的理解非常自信,便微笑着说:“请公主提问吧。”

    舞阳对叶紫萱这个漂亮的姐姐极有好感,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开口问道:“紫萱姐姐,对‘孝’这一字,您是怎么理解的?”

    此话一出口,杨素心中波澜顿起,他谨慎地抬头看向张皇后,却发现这个最有权力的女人也在紧皱着眉头,眼神若有若无地飘向后殿,似乎是在担心光熹的反应。

    张皇后脸色变了几次,见叶紫萱还在酝酿,便对舞阳说道:“舞阳,你要向叶小姐求教的是格致之学,不要问这种不相干的事情,换一个吧。”

    杨素片刻间也弄不清楚孝道和袁锦江的事情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但舞阳公主创造的绝好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此刻不能抓住,再想找到切入话题的契机就更加难了,袁锦江说不定人都凉了。坤宁宫内有皇后和舞阳,在这里进谏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他来不及再想其它,于是恭着身子说道:“皇后娘娘,所谓‘百善孝为先’,不谈孝道何以为师?微臣以为不妨听听叶小姐的说法,若是答得好了,便让公主再问一个格致之学的问题就是。”说完这话,他连朝叶紫萱打眼色,让她快点开口,不给皇后反对的机会。

    要说孝道,饱读诗书的叶紫萱当然张口就来:“《尔雅》有云‘善事父母为孝’,《新书》则曰‘子爱利亲谓之孝’,其实意思很简单,孝就是子女对父母的一种善行和美德,是家庭中晚辈在处理与长辈的关系时应该具有的道德品质和必须遵守的规范。”

    舞阳趁着叶紫萱喘气的停当插话道:“紫萱姐姐,这些东西夏先生都快说得我耳朵生茧了,人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听了舞阳的问题,张皇后脸色大变,呵斥道:“舞阳,你好大的胆子,看来是平时太宠你了!你是怎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后殿就传来了一声叹气声,光熹铁青着脸缓步而出,摸了摸舞阳的头,说:“罢了!舞阳,把你偷偷看到的那份奏疏拿给你杨先生看看。”

    舞阳紧张地看了眼脸色都不太好的父母,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份奏疏,朝杨素走来。将奏疏交到杨素手里时,狠狠在杨素掌心挠了一把,似是在埋怨杨素连累他受苦。

    杨素得了奏疏,感激地对小姑娘一笑,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它展开,只见上书七个大字‘报养恩母求去疏’。再往下看内容,直把杨素看得冷汗直流。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建立储嗣,崇严国本…”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奈何国之无本,无嫡,无长,无贵,无贤,万事皆休…”

    “《十三经注》有云‘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其中最大者,唯‘无后’二字…”

    “臣今年四十有二,母刘氏今年六十有四,虽兄有三子,奈何臣膝下无子而报养刘之日短,愿陛下听臣微志,赐臣还乡,以事刘氏余年。”

    杨素看完整篇奏疏,就生出了把袁锦江脑子打开,好好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的冲动。准确地讲,这篇奏疏是一封辞职信,但是其行文诡异,做到了要走之前先狠狠骂一次用人单位的恶心事。

    而袁锦江同志在这么做的时候,明显没有考虑到他的老板不是普通公司,而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当今皇上,把光熹骂生气了,人家随时可以砍了你。当然他也有可能考虑过了后果,那就是一心求死,想拦都拦不住。

    奏疏总共分了三部分,先说建立储嗣的重要,再说国家没有太子便是皇上的不孝,最后又说自己兄长虽然有三个儿子,但是自己膝下无子,又因为当官导致没时间侍奉母亲,是以辞职回家孝顺母亲。

    一般来说,进了诏狱的官,是没资格以戴罪之身写“求去书”的,但袁锦江偏偏跟人隔一路,用这个标题吸引了光熹的眼球。光熹看了奏疏的标题,大概率以为这是一篇求饶的奏折,必定满心欢喜地翻开,结果就接收到了我们袁大人满满的恶意。

    杨素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抬眼去看光熹,只见皇帝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没有休息好。他沉吟良久,说道:“此篇奏疏满纸荒唐,皇上…”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光熹摆手打断,光熹深吸一口气,似乎压抑着什么,努力做出和蔼状:“叶小姐,先与舞阳到偏殿稍作休息。”

    舞阳再怎么得宠也不敢再触光熹霉头,赶紧从椅子上站起对父母各行一礼,带着叶紫萱走入偏殿避难。叶紫萱用关门的一瞬间,对杨素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杨素只是略一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两个女孩刚刚消失在门口,光熹就扭曲成了愤怒的狮子。他脸色有白转红,奋力地一拍桌子,大手一挥,将笔架、砚台等物划到了杨素身上,杨素的衣服立即被墨汁染得星星点点。

    光熹连续两日被人指着鼻子骂“你生不出孩子,你就是不孝,你算什么男人?”偏偏他是一个勤政节俭的劳模,除了子嗣问题近乎完美,被人抓着痛脚反复指责,心中憋屈可想而知。

    而杨素作为光熹收到第二封奏疏后见到的第一个文官,自然承受了他的所有怒火。杨素偷偷扫了一眼光熹位置,看见离他最近的桌椅都比较笨重,就算搬起来也不太好发力,这才放下心,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以前额贴地。

    光熹扔完了笔架却发现手边没了什么趁手的东西,便又拍一下桌子,开骂:“袁锦江这厮下作之极,没干没净地乱闹,实在是斯文败类,无耻之尤!”

    说到这里,光熹喘了一口气,又说:“臣,事君者也。如何事君?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要处理职责以内的事,而不要干预到职责以外去。动辄议论宫闱之事,冠以国本大义,这便是做臣子的职责?”

    杨素知道光熹无子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作为男人,当然理解这种事情不想被人拿出来议论的心态,但又不能开口安慰,只好喊了句:“臣有罪,臣惶恐!”

    光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素说:“惶恐,朕怎么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袁锦江这厮是叶一清的学生,朕真的怀疑他们想做什么,是不是非要搅得天下大乱才肯罢休?”

    杨素心中一惊,知道这件事如果牵连到叶一清就出大事儿了,赶紧开口替老师辩解:“皇上,此篇奏疏是在诏狱中写成,由内卫直接送入皇宫,除了微臣,满朝文武没有一人知道此篇奏疏的内容,叶大学士此刻还在午门没头没脑地跪着呢!”

    光熹眉头一皱,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你也是叶一清的学生,你又是什么好货色了?现在还有心思替别人求情?”

    杨素暗暗叫苦,深深叩头:“微臣对皇上一片忠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微臣实在是冤枉!”

    光熹又扔又骂发泄一通,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微阖双眼,老神在在的张皇后,又见杨素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雷霆之怒还是无处发泄,怒叹一声,在舞阳公主的椅子上坐下,独自生起了闷气。

    张皇后见光熹没了声音,这才噗嗤一笑,说:“瞧皇上您那样子!”

    光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说:“朕在这里生气,你在那里笑什么,还嫌朕丢的丑不够大吗?”

    张皇后走到光熹身后,一边为他揉背顺气,一边说:“妾可不敢这么想,妾只是觉得文武百官也不尽是尸位素餐之人,这不就有一个极力想见到皇上,为皇上排忧解难的在那里跪着。”

    光熹扫了一眼在那里跪着的杨素,见他衣服后摆脏兮兮的,胸前更是被墨汁染了一大片,头发都被冷汗搞得又湿又亮,狼狈不堪,全无形象可言。

    看到别人的惨状,光熹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不少,想道:“他大概是被百官推出来的滚刀肉吧,朕为难他干什么,唉…可恨的袁锦江,真该千刀万剐!”

    张皇后成功让光熹转移了对杨素的仇恨,就不再插嘴,一门心思帮光熹捶肩揉背。光熹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拉住皇后,然后对杨素说道:“你起来吧!既然想方设法进了宫,就是有话要对朕说,朕便听听你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