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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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灯蛾(四)

    汪青见惠王喜形于色的表情,也莞尔一笑,说起来也是堂堂皇子,轿子里倒是活泼起来了。

    那惠王继续接着说了下去。当时就着这安抚流民的事情,梁王和惠王各抒己见,略略让惠王占了个上风,张阁老存着“稳”字诀,一番言语有理有据、不偏不倚,也合了圣上的意。

    就在讨论细节的时候,只见门口的太监赵顺儿垫着脚静悄悄的迈了进来,说道:“皇上。”

    皇上看了太监一眼,脸上隐隐一冷说道:“什么事儿?”

    “内务府的人回报,襄王病重,上吐下泻,这个……”

    皇上稍微楞了一下,斥道:“襄王虽然圈禁,可好歹也是个王爷,皇家贵胄,你们做奴才的怎么伺候的!再有,人多少都有个大病小灾的,这也犯得着插进来禀报?”

    那太监抖抖索索的想走又犹豫,想留又不敢。倒是一旁的张万林体会到这太监的难处,当年争位襄王败北,皇上初登大宝,却又心有不甘,暗地里蛇蛇蝎蝎,落得个圈禁下场。可是毕竟是个王爷,虽说圈禁不假,生了病喊御医也没什么说的。可是皇上毕竟九五之尊,哪里明白下面人的苦衷?

    襄王一病,报都不报就急急忙忙的宣御医赶去救治,送汤问药的,皇上心里怎么想?再说君心难测,万一就是存心“病死”那个襄王也未可知,这一番思量,又有哪个御医敢随便去?

    张阁老寻思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皇上,老臣前阵子也听说襄王现在身子骨不中用了,现在吃斋念佛,”说完叹了口气:“跟以前不一样了。”

    皇上心念一动,慢慢的踱着步子走到窗边,只见外头庭院树木萧森,直愣愣的干挺在那里,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像是向人间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不胜其寒地发抖,更增几分荒寒寞落。

    他微微昂着头感受着清冷的风徐徐吹面,往事也随着浮光掠影在脑中川流。

    “唔……”良久,皇上终于才慢慢吁了一口气,问道:“襄王……现在怎么样了?”

    那太监总算顺了口气上来,低声带着颤音说道:“襄王每日吃佛念斋,偶尔在院子里走走,就是白了、瘦了,身子不太好。”

    那太监太紧张,竟然把“吃斋念佛”给念叨反了,皇上噗嗤一笑,其他众人也没憋住都咧嘴笑了起来。

    皇上胸中郁闷随着方才一笑通透了不少,也不想纠结过往了,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两位皇子都在揣摩着皇上的意思,一时不敢随意表露。

    这次倒是惠王抢先了一步说道:“父皇,儿臣觉得……襄王早年种种不端,早就罪无可赦。只是父皇仁慈,念着骨肉情分,才法外开恩。但是此时襄王已经圈禁多年,儿臣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叔叔,一是略表父皇体恤,让襄王安心;二来……儿臣也觉得也体现父皇您的仁德胸怀。”

    皇上听了一时没有言语,眼神一黯,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来口。

    这时梁王在一旁说道:“父皇,儿臣觉得大哥说的话理是对的,但有些不妥,什么叫法外开恩?‘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襄王昔日罪孽,死有余辜。只是皇上念着他不是首犯,又体量天家颜面,没有明正典刑罢了。再加上那人有悔罪迹象,父皇仁慈才将他圈禁。此时就算有个大病小恙,儿臣认为派个御医好好看看也就可以了。心病还需心药治。”

    张万林听到两个皇子的言语,特别是梁王的话语根本就是东拉西扯,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但是最后那句真的心中一惊!

    这份用心……他不禁偷偷瞄了梁王一眼。朝臣们私下都说“惠景梁,难考量”,说是三个皇子各有长处,无论心智、人品、能力都是好样的,可是随着皇上身体欠恙,三个皇子便渐渐都分出了高低。要是早早的立了太子,断了其他人的念想,该是多好……

    皇上也思量着兄弟二人的话,一想到当年种种,心中隐隐暗恨;但是转念想到如今昔日兄弟凋零,又起了落寞之感。他默默的叹息了一声,鼻头竟然微微一酸,他连忙掩饰说道:“还是去看看吧。”

    汪青一边沉吟着听完惠王的描述,慢慢点了点头说道:“殿下的一番言语大体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冒险了一些。”

    随后紧跟了一句:“今后这种话语惠王还是要三思啊。梁王今天错就错在一个直!他太直了,以为摸准了皇上的心思,却忘了皇上如今的‘柔’,人到了一定年纪有的事情就看破了,也释怀了。”

    惠王心里有些不喜,撇了撇嘴说道:“我倒是觉得有时候不能太谨慎,你不是当时劝过我吗‘滴水不漏’让人猜疑,我觉得有时候就应该表现的坦荡一些,宁可被父皇说两句,也无伤大雅。”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的确今天有点鲁莽,贸然提出探望襄王,真是有点后怕。但是木已成舟,所幸皇上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也算剑走偏锋。

    汪青继续说道:“去看看吧,总之惠王到了那里千万注意谨慎,不能说太多。”

    惠王收敛了表情,郑重的点了点头。

    乌衣巷一切还是老样子,襄王就被圈禁在昔日做王子时的宅院里。通报过侍卫和内务府的太监,稍作核验便开了封闭已久的门。

    惠王看着那群太监谄媚的面相,心里一阵的恶心。他冷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便走进了大门。

    惠王的宅子颇有景致,穿过前院,便能看见镜面一样碧绿的水,岸边柳树下摆着石条凳——那是昔日兴旺时迎来送往、等候接见的地方。池水在晌午的日头下发着明艳的光,因为没有风,还微微暖中带着清冷,活脱儿是一幅不动的风景画儿。

    惠王触景生情,想起小时候在襄王这里掏鸟窝,捉蛐蛐,在他池子里偷偷的撒尿,气的襄王追着自己打……如今景物依旧,可人事已非,四处高墙圈禁,昔日威风凛凛的“玉面贤王”便要在这里了此残生,惠王心里发出一声悲惋的叹息。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真是造化弄人啊!

    汪青早就瞥见池子对角的亭子里,一个人正背对着自己钓鱼,他轻轻扯了扯惠王的袖子,惠王微微一醒,顺着汪青的目光,看着那个背影,又叹了口气,便朝亭子那里走去。

    他们绕过池塘的碎石路,顺着长廊走到亭子里,那人背对着惠王和汪青,要不是时不时剧烈的咳嗽一阵真的以为睡着了一般。惠王看着那人的背影略微佝偻着,灰白的头发随便绾了个髻,真的完全没了往日风采。惠王鼻头又是忍不住一酸,轻声喊了声:“叔叔。”

    那人听见声响肩膀微微一耸,诧异的回头一看,只见那襄王面皮松弛,原来棱角分明的白净方脸变得皮肉松弛毫无生气,蜡黄的脸上带着病态,嘴唇干瘪,胡子也稀稀拉拉的没有修剪。惠王看了心中一缩,几欲坠泪。

    襄王看着自己的侄子和汪青,眼中微微透了些许光泽,随后又黯淡了下去,沙哑着说道:“殿下来啦,到底是来了。”

    说完便起了身,慢慢的把鱼竿放好,咳嗽了几声看着满园萧条景象,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来的。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阴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

    他抬着头,看着天边的蓝天白云,感受着暖阳中带着的微微凉风,随即闭了眼睛说道:“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啊。”

    随即笑容一收,冷冷的看着那个小时候追着自己玩耍嬉戏的侄子说道:“我今天该上路了?”

    惠王被襄王的感叹所染,猛地一听襄王言语,连忙说道:“叔叔,你别多想,父皇听说你身子不好,派我来看望您。顺便看看您这里又什么需要的。”

    他又看了看四周,不由得怒由心起,冲着院子里大喊道:“狗奴才呢!都给我滚过来!”

    内务府的太监们早就偷偷听了多时,一听惠王招呼,连忙的勒着小心赶紧过去听吩咐。

    只见那梁王阴森森的看着那群太监,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们给我听好了,襄王,再怎么样也是王!是你们主子!他的爵位并没有撤,就算撤了,也轮不到你们这帮阉狗狐假虎威!”

    底下的太监哪敢眼生,都吓得头磕的砰砰响。那惠王拧着眉毛扫了一眼,狞笑道:“襄王身体不好,上吐下泻,你们就让他在外边吹风?啊!”说完抬起一脚,就狠狠踹了一个太监,那个太监翻倒在地立马滚身爬起又跪了过来,头埋的低低的。

    “行啦,别难为他们了,是我自己要来的。屋里面闷得慌,晒晒太阳也挺舒服。”襄王在这里圈的久了,本以为今天惠王他们来是赐自己死的,看了看情形,心里也稍稍一松,便劝了劝惠王。

    “赶紧给你们主子批件衣服,你们看看里屋,啊!我一来就瞥见了,地不扫,茶不倒,主子在这里吹风,连个衣服也不见着拿,做奴才就有个做奴才的样子!”

    下面的太监听了言语,赶紧连滚带爬的起身下去忙活,这冷清的庭院竟然一下子有了热闹。

    见人都散了,惠王白了一眼,随即温和的对襄王说道:“叔叔,皇上有旨意给您。”

    襄王心里一震,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便幽叹一声作势接旨,刚要跪下,襄王赶紧上前一步将他架住,说道:“叔,行了,也没别人,起来吧。”

    随即便把皇上的那道“旨意”——一张雪白的空空如也的白纸拿了出来。汪青和惠王一直都好奇这个奇妙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便见那襄王微微颤着手,接过白纸,来回翻了翻,一个字也没有,也正觉得奇怪。突然间,他如遭雷击一般身躯一震,呆立当场。

    襄王终于悟懂了,随即“哎——”的一声长长的叹息,痛苦的闭着眼睛直摇头,待他睁开双眼时,已然饱含着浊泪。

    惠王看着眼前的叔叔表情由惶恐到诧异,由诧异到顿悟,又由顿悟到感叹,一下便想起“人生苦短”四个字。

    襄王颤抖着捏着那张雪白的宣纸,哽咽了好一阵,说了句:“罪臣……接旨。”

    惠王和汪青有些纳闷的对视了一眼,开口问道:“叔,这个‘旨意’我看了,这……什么意思啊?”

    襄王此时还在感慨当中,听见侄子问,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旨意,让你叔叔我惭愧啊!往事如风,一切都在不言中啊!”

    这时惠王和汪青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张白纸,是皇上莫大的恩典,一切尽在不言中,任凭往事如风吧……

    正如那《好了歌》中所说: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哇。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