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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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灯蛾(二)

    不知不觉天已将近子时了,厅外的风呜呜的吹了整整两个多时辰,似乎还能听着外边沙沙作响,听动静是已经下了雨。黯黑的像锅底一样的天穹浓云仍旧压得很低,一阵急一阵缓,极有耐心地向大地上洒着冷涩的雨水。

    厅中太监已经换了蜡烛,烧的正亮,众人似乎很有默契的陷入了沉默,时不时倒是能听见蜡烛灯芯爆裂的一声脆响。

    皇上一口一口的押着茶,看着面前两人就像庙里的泥像,不由得嗤的一笑,便转口看着景大人说道:“这话题一下子扯哪里去了,都忘了正事了。”他笑着继续说道:“景大人也是朝里老人了,朕知道你们这帮老东西辛劳了一辈子,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你们不要太过持重,对这些后进之辈一定要替朕看紧点,他们就如同那幼苗,以后的朝堂顶梁支柱便在他们之中,千万不要让他们任人摇摆。”

    景大人听了心里猛然一缩,脑中一个闪亮,皇上这是话里有话啊!明着告诫自己,实则警告汪青!旁敲侧击却振聋发聩,帝王心智果真深不可测。

    他又转念一想,汪青那詹事府名义上来说是为东宫太子服务,帮太子熟悉政务的,可是现在皇上迟迟没有立储,这时候突然对汪青说了这么多话……难道是有意暗示惠王将入主东宫?

    “九千岁”一直在静静的倾听,听到皇上的话语,正在锤肩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连忙由锤改成揉捏匆忙的掩饰过去,心中也在暗中揣测着皇上的深意。

    皇上不急不慢的继续说道:“现在天下说是四海升平,其实朕心里清楚。江山虽固,固系与民。所以你们如若有机会跟皇子们交流一定要规劝他们勤修仁德,不要矫枉过正。先帝在位之时正是百废待兴,所以必须下猛药整饬纲纪。比如前朝有个柳文静,的确是一代清官,修堤治水勤勤恳恳,这是他的长处。可是他一味的严厉,弄得四处鸡飞狗跳,反而弄巧成拙。其他的臣子妄自揣摩圣意,凡事宁严不宽,宁紧不松,弄的民变四起,这,不是治国之道!”他眼中冷光乍出,转瞬即逝。

    皇上叹了口气,似乎带着几分懊恼的说了句:“朕有时候也是犯了急躁的毛病,有的事情的确办的力道猛了一些。”

    台下的人听得心里惴惴不安,皇上突然提这些事情什么意思?厅中的人都怀着心事,谁都没有察觉一个人的表情。

    “九千岁”此时心中如遭电击一般,脸色青黄不定,险些站立不住。别人一时没想明白,他难道还不明白吗?他在朝堂之上作威作福十年有余,多少大臣被他抄家处死,被他整的家破人亡;纵使三个皇子,哪个跟他脱掉了干系;朝中文臣武将自己更是得罪了无数……他胆战心惊,心知要是有朝一日自己被打落尘埃,真的是万劫不复啊!

    他看着眼前那个人的背影,灯烛下反而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九千岁”此时却恍然大悟,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啊!眼前的主子能给自己万人之上的地位,便能有朝一日一纸诏书将他贬入凡尘!

    “九千岁”想到这里,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眼中惊恐之色已经难以遮掩,可火光摇曳之间,一道冷光也在他的瞳仁之中一闪而过。

    皇上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奴才心中已经翻江倒海,他似乎说的有些累了,便顿了一下,微微侧目,“九千岁”立马一醒,匆忙的抢着递上茶水。皇上微微有些异样的睨了他一眼,便慢悠悠的用茶盖拨弄着浮茶,嘬了一口。

    他略微润了润,便继续说道:“柳文静是个好官,但是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坏透了!”

    台下两个臣子连着皇上身后的“九千岁”细细品着皇上的一番话语,都略有所悟。皇上初登大宝之时,正是朝局动荡不堪的风雨之际。有功之臣自恃功高,后进之辈高歌猛进,弄得乌烟瘴气;再加上其余的皇子心有不甘,暗中蠢蠢欲动,西北边陲更是狼烟四起。“妖僧”、“红丸”、“国本”、“反诗”几个惊天大案更是震动寰宇,几个大功之臣昼夜之间便纷纷落马,皇上的弟兄们或被先帝赐死、或被皇上圈禁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大局之下,难免有些漏抓错办的,比如那宋时雨将军还有前些日子的袁定边……可如今皇上的话锋来看,莫不是要翻案了?

    景大人刚进京不久还不知道京城里的巨变,而汪青是知道的,先是几个大省的总兵、巡抚遭到撤换,其次皇子们的差事也多有变动,再加上陆家复起……皇上今晚的话语让他不由得心中惴惴不安,又是窃喜又是惊恐还夹杂着疑惑,思忖着一定要回去好好琢磨一番才行。

    皇上和几位又随意聊了会,便在侍卫太监的簇拥下回宫歇息去了。汪青有些心神不宁的坐在那里看着地砖发呆。景大人也是一时还没从刚才的皇上的朦胧话语中缓过劲来,挪着步子慢慢往门口走着。

    这时汪青一醒,看着景大人的背影,连忙说道:“景大人,请留步。”

    景大人一顿,回头看着汪青。汪青温和的笑着走上前去,说道:“要是景大人没别的事情,你我正好同路,一起走走吧。”

    景大人沉吟着点了点头,反正“默”字在心,便同意了。

    两人出了宫,站在屋檐下,一时谁也没说话,都抬着头看天,淙淙的大雨下的畅快,乌黑敦厚的云层更显得夜幕深不可测。

    汪青喃喃自语道:“吴昇的案子总算是了解了。”

    “唔……”

    汪青微微一瞥,知道这景大人是个深沉的老家伙,一直保持中立,从来不出头,默默的缩着,宛然便是一个“八不得罪”。但是这老头子毕竟是刑部高官,有的话还是要点出来。

    汪青继续低声嘀咕道:“董大人年事已高,肺病总不见好,这都是累的啊。”

    景大人听汪青还有后话,便默默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句:“董大人的确难啊。”

    那董大人是刑部尚书,可不难吗?朝堂上的案子,交到他董大人手里哪个不是烫手的山芋?从宋时雨到陆挺等一系列的功勋大臣,再到诸如杨炼、袁定边一类的栋梁之臣,哪个不让他午夜扪心、不让他如履薄冰?

    再加上袁定边家人被劫、监军吴昇蹊跷失踪,更让这董大人夹在缝里转不开身子。这些案子看似简单明了,可是麻烦就麻烦在背后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那大理寺的寺卿七年之内换了三个,其中端倪可想而知。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三法司里,刑部勉强支撑、大理寺现在是滚刀肉,反倒是汪青手里的督察院混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想到此处,景大人不由得对身边的汪青带有几分佩服,年纪轻轻,处事谨慎,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真是石头缝里都能挤出油来。

    汪青不知道刚才一会儿的功夫,那景大人脑中已经转了这么多圈,他伸手接着从屋檐流淌下的雨水,徐徐说道:“董大人年纪大了,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情。”

    景大人一惊,有些警觉的看着汪青,想要开口但是还是犹豫着闭上了。

    只听汪青继续说道:“吴昇的案子为何委派您去?我这督察院里的孙皓也是皇上钦点的,不是我安排的,不知道景大人可曾想过?”

    景大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隐约知道答案了,心中喜中带惊,惊中带喜。他安耐住内心波动,耷拉着眼皮说道:“那个孙皓我是很了解的,傻大胆一个。”说到这里,他想到孙大人那张粗狂的大脸,和酒桌上的牢骚醉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汪青也嗤的一笑说道:“孙大人是个纯人,心眼子少,所以啊,”汪青表情一收,意味深长的说道:“皇上才点了他去。”

    景大人略路品出味道了,咳嗽了一声说道:“皇上当然希望能查个清楚明白,但是也怕王爷因为这个案子拥兵自疑,反而误了大事。”

    “景大人所言甚是,大人您是老前辈了,德高望重,其实皇上心里都是清楚的。”汪青轻飘飘的带了这么一句出来,倒把景大人难住了,一时说不上话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做臣子的,用心办差就行了。说句瞒上不瞒下的,这年头能安心办差就不错啦。”他这话已经点明了自己的态度,不会偏靠,谁知道以后哪片云彩下面会下雨,投机有投机的诱惑,可前提是要有那命去赌啊!

    景大人一把年纪了,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汪青怎能听不出景大人的言外之意?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刑部不偏不倚,以后就好办了!两人随意攀谈了几句,便各自回府了。

    临走之时,景大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汪大人,老夫孟浪一回,想着还是好心提醒一句。”

    汪青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世故老头,只听景大人略显苍老的声音慢悠悠的说道:“吴昇,‘失踪’是最好的。要是真的回来,三司会审,那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万一开了口乱咬,后果你我心知肚明。”他松弛的眼皮微微一张,目光灼灼的看着汪青。

    汪青心中一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郑重的朝景大人行了一礼,换身便上了轿子,消失在雨幕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