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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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灯蛾(一)

    书接上文,说那吴昇一案果真如景大人所料落得个心照不宣,囫囵结案。这头梁王、“九千岁”暗通款曲;那边陆洋、石俊峰惴惴不安。这景大人又如何应对呢?

    此时景大人被皇上冷不丁一句“北平如何”问的是猝不及防,他满心满意的准备着应付吴昇一案,怎料皇上却表现的没什么兴致,好似无所谓一般。这下真是一拳打空,登时迷惑。

    他是在座三位大臣里唯一一个亲赴北平查案的,现在皇上问了,自然无法回避,便硬着头皮起身行礼说道:“北平战事仍旧焦灼,据下官查案时观察,保定、河间、天津诸城粮草马匹源源不断的往前线输送,眼见着天气转冷,本不利于作战,可匈奴人似乎已经被北平王黏住了,只能咬着牙死撑。”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他当然知道皇上短短的四个字“北平如何”明面上是问战事,其实还有一层潜在的含义,便是北平王如何。但是他不敢贸然回答啊,他深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哪怕拼着被皇上责备,也只能靠船下篙,掂量着办。

    皇上听完景大人的回答,心中暗暗冷哼了一下,有些不快。随即他接过“九千岁”递来的茶水,轻轻的抿了一口,眼睛微微瞥了一眼旁边的汪青,心中有了计较。

    厅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那“九千岁”正小心翼翼帮皇上揉肩捶背,见得了空子,眼神微的一动,斟酌着说道:“皇上,现在眼看着就要入冬,匈奴人也撑不了几天了,北平王深知用兵之道,想必肯定是能退敌的。奴才觉得您呀可别在多虑了。”

    “九千岁”的话语绵里藏针,说的皇上瞳仁不禁一跳,退敌?忙忙碌碌这么久,要兵给兵要粮拨粮,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他北平王占了,如果仅仅是“退敌”,真该好好琢磨琢磨这北平王的用心了。

    景大人听着“九千岁”的话语,开始还不甚在意,直到听到最后那关键的“退敌”二字,才知道那太监的险恶用心。

    皇上也是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北平王是我的亲弟弟,虽不是一个母亲,但是打小就在一起长大,他的能耐朕是很了解了。”

    皇上仿佛在说故事一般,将往事娓娓道来:“当年先帝在位的时候,对我这个弟弟还是很欣赏的,说他是‘英雄虎胆’,还特地赐他‘伏威’二字。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因为他的孤胆,反而被先帝所不取。你们可知为何?”

    三人都竖着耳朵凝神揣摩着皇上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恨不得磨成了粉仔细的品,一时无人言语。

    皇上冷不丁的呵呵笑了一下,三人却是一惊,只听皇上朗声说道:“我们君臣之间不要弄得那么隔阂,今天就是找个机会谈谈心,别搞得跟御前会议一般,有话就说嘛。难道你们也玩阳奉阴违,阿谀奉承那一套?”

    这景大人心知肚明,皇上这是暗示自己应该接下皇上的话梢,但是一时无措反而迟钝了些,正要斟酌着开口,余光扫见汪青倒是站了出来。

    一旁的汪青一惊微微品出了其中味道,便起身行礼从容答道:“皇上,臣以为先帝乃创立天下的雄主,文韬武略、奉天承德。后来天下既定,虽四方稍有不平,但为长远之计,百姓安居当为第一要务。皇上雍容气度,处理政务井井有条、以诚孝示人、以实务服人,正大光明、从无私心,下官斗胆揣测当是这诚、实二字为先帝青眼有加。”

    这汪青这话说的可真是妙不可言!看似夸赞皇上,同时肯定皇上当年继位合法又合理,后面捎带的那句“正大光明、从无私心”不正是刻意的往惠王的“孤臣”形象上靠吗?

    那景大人和正在给皇上捶背的“九千岁”听了也不得不暗自赞赏,这汪青年岁不大,面圣侃侃而谈,从容气度,虽是夸赞但是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谄媚还留着不足,看似抢先发言有刻意卖弄之嫌,仔细品味之下,却真的是“小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皇上听了汪青的话语,哈哈的大笑起来,拍了拍腿说道:“好你个汪青,这嘴片子还真是能糊弄人。”随即笑容微微一收说道:“你现在是督察院的都御史,那是百官风纪之司,你可要慎重。”

    皇上意犹未尽,又伸手指着汪青温和的说道:“还有啊,你还兼着詹事府的差事,虽是虚职,也是闲职。可是如果用心也是够你受用的。”

    景大人听到此处眉梢微微一跳,皇上今天是怎么了?这话语若有意若无意的怎么都往汪清身上偏?莫非……

    他本来还想着在皇上面前见着缝儿说两句,毕竟让年轻后辈抢了话梢,还说的那么漂亮,自己总不能落了后面。况且吴昇的案子果真如他所料“和光同尘”了,北平王那头只要顺着皇上的心思一句句的慢慢递,不偏不倚,文火慢烹,总能得到点好处。

    景大人宦海一生,毕竟离那山巅景致还差着一两步,心中总有些不甘。可现在的情形看来……皇上是有备而来,说话也是意有所指。想到此处,原本蓬勃的心绪瞬间便冷静了下来,安心坐在一边默默的静听。

    皇上一边慢慢品着茶,一边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他抬头看着房梁仿佛在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着汪青说道:“你是庶吉士出身吧。朕记得你当年还是翰林院的侍读,闷不吭声的做学,后来……你是为什么事……被朕选入惠王府中的?”

    “下官当时鲁莽,提了皇上南巡归来之时,官员应当尽皆出城迎圣的薄见。”汪青心里透亮,皇上那是要他把当年的事情提一遍,这样皇上好借题发挥。于是他便不紧不慢的说了起来。

    原来当年有一次皇上在翰林院,正好讨论到去河南考察民情,回来以后需不需要百官迎接。陪同的皇子们揣摩着皇上的意思,都建议各部照常办差,好体现皇上亲近臣下,以国事为重的胸怀。

    皇上的本意也是不要叨扰各部衙门,也点头同意了。可就在皇子们正在称颂之时,有个小小侍读竟然挺身直言进谏,说一定要六部九品以上官员尽皆出城迎圣。当时就有人斥他胡言乱语,指责他失仪。

    皇上当时也是陡然的兴致,便要这个侍读继续说下去,没想到那人神色凌然激昂说道:“自古从没有臣下自作主张,反而叫皇上定夺仪程的道理。”

    皇上记得自己当时嗤的一笑,觉得这个侍读还真是迂腐,可是后来那人说的话真如晴天霹雳,惊雷乍响一般振聋发聩!

    因为那个侍读从容说了一句:“不宜开臣子擅作威福的例。”

    一句话说的四下皆惊,在那个时期正是朝中阉党横行无忌,朝中帮派林立的动荡时机,那个微末之臣竟然仗义执言犯了这个众怒,皇上心中更是陡然猛醒!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脸上当然丝毫不露声色,只是笑骂了一句“莽书生”,可是心中却记住了这个年轻的鲁莽书生的姓名:汪青。

    烛火下,皇上面带微笑的听着汪青将那段往事慢慢的述说着,他眼神映着烛火波光流离,景大人一旁听了也是心中暗赞后生可畏。可是随后细想,那汪青当年的确是仗义执言在皇上心里留了印象,可后来发迹,一路平步青云可是靠着“九千岁”的提携。

    景大人继而想到:汪青的父亲汪文元更是在李阉身边鞍前马后,是心腹之人。他余光偷偷瞥了瞥厅中神情自若的汪青。想到此处,心中一阵阴寒,暗自掂量:此人果断狠辣、心机深沉,如此的刚猛势头绝非池中之物!

    景大人阅人无数,当然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心里也是幽幽叹息,这个汪青要么位极人臣,要么……不得善终!

    皇上也是难得闲暇,悠然自得的侃侃而谈,他见着台下两人的表情神色,隐隐知道两位都是人精,自己的意思想必已经悟到了。

    皇上嘴角不易觉察的一扬,又喝了口茶说道:“你以一言之幸而加官封职也是人主之误”,只见台下汪青楞了一下,皇上挑着眉毛笑着:“好好把握,你年纪轻,前途不在他人之下。”

    那汪青随后紧接着沉声答道:“皇上当年夸我一句‘莽书生’,这个“莽”字时刻鞭策下官,戒骄戒躁。”

    “唔——”皇上那若有似无的目光扫了汪青一眼,这个人果然跟他那混账老爹不一样,有份灵气在里面。但是他看了太多的心思灵透同时又颇有才学的人物,都是年轻有为而后在宦海沉浮中失了节,落的惨淡下场。皇上念到此处,心中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官请细想,有道是无风不起浪,皇上莫名其妙的跟这几个人物说着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意在何处?其实稍一琢磨便有些明白了,阉党之患皇上是明白的,皇子储位之争更是洞若观火,可是皇上究竟是什么打算,又作何言语呢?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