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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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击头(六)

    此时正是晚秋时节,京城里北边人烟稀少,护城河上已经结了细冰。一阵风吹过,干枯的柳叶从树上碎絮一样被抛进清冽的水中,随着秋波涟漪瑟瑟沉浮。昏黄西下的斜阳有气无力地将余晖洒落下来,照射着这一群刚赶完远路,在神武门外休息的车马人等,显得很是寂寥凄凉。

    景大人抬眼看着天边的远山,幽幽的感慨了一声,回身一看孙大人和薛都统也都是一副神色凝结,若有所思的模样。正是尴尬之时,远处两骑打马前来。只见两人到了近前滚鞍下马,景大人这才看清:一个是派去知会董大人的差人,另一个也认得,是皇宫内院的太监郑公公。那郑公公瞥了薛都统一眼,薛都统以目示意,都没有言语。

    景、薛、孙三人靠拢过来,只听那郑公公说道:“皇上有了旨意,请景大人这会子就进宫,在武英殿候着。”薛、孙二人都存了心思,既然没有自己的差事,便各自做了打算,稍做寒暄便打马离去,直奔各自府衙。

    景大人沉吟了一会儿,知会府里早就候着的轿子先回去,自己又骑上马赶紧往西华门赶去。

    从神武门到武英殿外西华门还有足足几十里路,待景大人赶到时,已是金乌西坠倦鸟归林时分,昏苍苍的暮色中景致不甚清爽,但见一大片皇家御苑有的地方林木萧森,有的地方黑沉沉碧幽幽,有的地方红瘦绿稀杂色斑驳,连连绵绵十几里地红墙掩映老树绰约。

    景大人刚刚下马,便见一个三十多岁上下的英武侍卫大踏步过来。景大人赶紧说道:“是陆大人吗?我这会子递牌子请见吧?”

    “景大人,皇上这会儿正接见大臣,谈得很恼,暂时不见你。”那人正是陆洋,他英武的面孔上带着一丝笑容,亲自接了景大人的缰绳,说道:“您老爷折腾的够累的,我先安排您到侍卫房里稍息,吃点点心,到时候我来叫您老。”

    陆洋说罢便转过身去带路,景大人突然“哎”的一声,扯住陆洋得胳膊,将他拉到身前,低着声音说道:“陆大人,烦劳透个风,皇上……还召了谁?”

    陆洋看了景大人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也低着声音说道:“还有李公公和汪大人。”

    景大人一愣,李公公和汪大人?一愣神的功夫,景大人已经大概掂量出里面的分量,便眼神感谢的冲着陆洋点了点头,心思不宁的跟着他进了西华门。

    景大人一路跟着陆洋走着,看着那陆洋雄健的体型,心中也是赞叹,果然虎父无犬子,陆家复起必定就在此子身上,就看他如何定夺了。

    正在入神间,陆洋身形一顿,景大人立马收回目光,便见陆洋冲他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无声地将手一让。景大人也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双闸大门石狮子北边的侍卫房,便踽踽走了进去。景大人迈进厅中,眼前一亮,只见房中打着火,点了六七支蜡烛,把个小侍卫房照得通明雪亮。

    厅中上首坐着那“九千岁”,正和左手边的汪青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两人见景大人进来,便停了言语,笑吟吟的打起招呼来。

    只听“九千岁”那略略沙哑的喉咙说道:“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我还和汪大人念着景大人差不多也该来了,你看这就来了。人呐,还真经不起念叨。”

    汪青也是笑着起身向景大人行礼说道:“景大人一路辛苦了,晚饭肯定还没顾得上,这里还有点点心,您先就着这热茶垫着点,也暖暖身子。”

    景大人一边寒暄着一边斟酌着落座,坐下的瞬间瞥了对面两人一眼,心里暗自琢磨,不知道薛都统和孙大人和他们通过气没有。他心中有些不畅,天威难测,谁知道自己百般揣测究竟有没有摸透了其中门道呢?

    外边起了风,青黑色的天上,云从高高的墨绿色的老柏树隙间滚滚南下,呼啸着的风穿进宫墙殿院,呼啸一会儿便没了方向。屋里门窗都关了个严实,倒也不觉得冷。厅内也是寂静,没人言语,倒是时不时便听“啵”的一声蜡烛油爆裂之声微响。

    过了好一会儿,“九千岁”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的说道:“皇上多年劳碌,还是落了病根儿。哎,最近身子骨也不舒服。”

    景大人耷拉的眼睛微微一张,随即又垂了下去。对面的汪青倒是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景大人总算回来了,看来吴昇的案子也有了眉目,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这话说的真是如太极拳一般柔中带劲,轻轻松松就把话题引到景大人这里。景大人听了心中暗自不爽,这汪青,真不是个东西!但是话都说到自己眼前了,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想着投石问路也是不错的,便咳了一声说道:“吴昇的案子折子已经递了,哎,正想不到,那吴昇竟然通敌。”

    景大人一把年纪那是老狐狸了,他这话一笔带过,并没有说是谁递的折子,可以是北平王递的,也可以是他递的,也可以理解为两人都递了,反正就说这个囫囵话,让他们自己琢磨去。随后他便刻意平地惊雷,明着把吴昇案的结论抛了出来,通敌。倒要看看汪青和“九千岁”什么反应。

    汪大人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九千岁”斟酌着说道:“督察院的人通敌,而且是挂着监军的招牌,这案子非同小可啊。景大人,不是我护短,吴昇这人的确是逢迎了一些,有些钻营能耐,可要说他通敌……”

    汪青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只是一旁啧了一下嘴。

    景大人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稳妥,便决定再逼他们一逼,先咬住“督察院”三个字再说,反正杨永信这个监军是汪青和“九千岁”共同举荐,吴昇通敌,他们脱不了的干系。便幽幽的说道:“哎,这也是世事难料,吴昇这人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年轻人嘛,为了前程的确有些急躁。可这次……可是真闯了大祸。”

    “九千岁”微微抬眼,只见眼中光泽转瞬即逝,他尖着嗓子说道:“皇恩浩荡,代天出征,何等的荣耀。他一个吴昇竟然敢卖主求荣?北平王想必也是难堪至极啊。”

    “北平王”三个字一提,景大人心里一拎,这是在提醒自己?好家伙难怪二十年来恩荣不衰,这份功力真是深不见底。

    景大人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北平王毕竟杯弓蛇影,心里有些犯怵也是理解,毕竟他的职分便是收复失地,杨永信一行是代天激励三军,结果……”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真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还好,北平王得知事发之后,下了死令,不准军中讹传,防止动摇军心。而我们前去查案也是存了这份顾忌,只是暗查为主。”

    景大人看似处处被问,实则步步紧逼,就是要看看双方的态度,如今看来果然跟自己分析的一致无二。他稍稍心定,现在唯有皇上那头,要斟酌着如何应对。

    汪青一直闭口不言,他身份有些尴尬,他是代管检察院也不是天子近臣,更不是办案经手之人,背后还有个惠王,便一旁只听不说,不敢冒头。

    “九千岁”幽幽的看着烛火,瞳仁也映着光跳跃着,他有些自嘲的说道:“杨永信是我们推荐的,就是看中他的老实样,结果他的心腹竟然通敌,可见这杨永信也是糊涂。这老实人呐,有时候更让人迷糊咯。”

    这话一说三人都心下默契了,自然不用再来回试探推诿。

    三人似乎存了同样的心思,都默然无声。只听厅外晚风时不时带着呼啸之音穿过宫廷楼阁,如同空穴来风听着让人心悸。

    屋内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便听屋外一个声音响起:“你们三个在参不语禅吗?”便见门帘忽的扯开,一阵冷风嗖的窜了进来,一下便没了声息。三人一个激灵,只见一个人徐步跨进,陆洋随侍在后,表情肃穆。灯下看时,三人都吓了一跳,原来竟是皇上亲至!

    “九千岁”赶紧下了座,亲自把皇上扶上座位,嘴里絮叨着:“皇上,这天阴死鬼冷的,您怎么就这么来了?”

    那皇上乍从寒风中进到屋里,搓着手,有些青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见众人都站着,笑着说道:“都坐吧。”

    “九千岁”站在皇上身侧斥候着茶水,替皇上揉着肩,景、汪都恭敬的斜着屁股半坐着椅子上,都专注的听着皇上的言语。

    “吴昇的案子朕在外头也听到了,错不在你们,朕心里有数。案子出了,所幸没有牵连。”

    众人又是紧张忐忑又是摸不着头脑还带有几分疑惑,怎么皇上这么容易就定了调子?

    皇上微微眯着眼正在沉思了,过了一会儿只见龙眸猛然一睁,说道:“北平如何?”

    有道是:深宫蛟龙在渊,边庭猛虎卧林。皇上一句“北平如何”可谓一语双关,问的厅中三人猛然一惊!看官见到此处会问,如今局势箭在弦上,各方蓄势待发,可那张韬现在何处?那北平又究竟如何呢?欲知后事,请看下章——《扑灯蛾》!